这么多年过去了,细辉还是把蕙兰叫作“大嫂”的。也许是因为她和大辉终究没有办过离婚吧。六年前细辉陪她到警局去报人口失踪,算起来她与丈夫早已分居期满,而她迄今仍不曾向法庭提出离婚申请,那么锡都何家便还算是她的夫家,情分还在,细辉依然是她的小叔。
当皮包里的手机铃声大作,手机屏幕显示“细辉”来电时,蕙兰正挤在公司用来载送员工的客货车上,阖眼小憩。她原以为只是假寐而已,没想到被铃声惊醒时,嘴角吊着唾液如丝,半个灵魂已被黏煳煳的梦缠住。
每逢周末和公众假期,酒楼营业时间延长,总是比平日要晚一个小时打烊。似乎因为有了额外的时间,人们就能相应地生出额外的金钱来,得以一并挥霍。今晚上,蕙兰工作的“喜临门海鲜酒家”来了好几台难伺候的豪客,创意无限,百般刁难。其中一贵妇竟有两狗随行,指明犬只吃对街黄来记的烧鸡,一顿饭下来生出不少折腾人的点子。蕙兰不断陪笑,以致那笑僵住在脸上。回家的途中,她带着这残破的笑脸在坐了九个人的七人座客货车上沉沉睡去,直至细辉打来电话,身旁的印尼女孩用手肘撞她一下,将她那逐渐融化的意识从越来越浓稠的梦中拽起来。
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蕙兰心里先感到不妙。何家人中,她只有与姑姑莲珠常通信息,与细辉则甚少联络。叔嫂二人偶尔互通简讯,多因时节及礼节之需,问好而已。一是因为她明白细辉向来性格腼腆拘谨,不善交际;二是因为这小叔还娶了个眉尖额窄,善于算计,令人不得不忌惮的女人。
上一回细辉打电话来,蕙兰记得是两年前的一个清晨。电话响了许久,以为声嘶力竭了,须臾又再响起。女儿春分忍受不住,爬起床来接了电话。咿咿嗯嗯,之后过来使劲推她的手臂,像摇撼一尊硕大的卧佛,终于将她摇醒。
“细辉叔叔打来的,说婆婆死了。”
死了?谁?蕙兰勉力睁开眼睛。房里翳昧,眼前的影像一片漫漶,只模煳见得春分披头散发,五官连成一片阴影。她眯上眼调整焦距,春分的轮廓沉下又浮起,逐渐清晰。那过程,像是看着她在幽暗中,从一个小孩被调整成了大人。
“婆婆死了。”春分将手机塞到她手里。
细辉说,婆婆是死在家中客厅里的。好端端一个人,前天晚上胃口还特别好,一个人吃了大半条酱蒸金凤鱼,没想到凌晨时分咳血死去,无人知晓。细辉黎明时下楼,发现她跪坐在地,半身伏在茶几上,桌面上一滩血浆干成了紫褐色,老妇的口鼻埋于其中。细辉要将她扶起,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像铁石般沉重坚硬,死亡的姿势已被雕塑其上,成了定局。
蕙兰向喜临门拿了几天假,带着三个孩子乘长途巴士赴锡都奔丧。孩子们生下来后便与祖母分居两城,平日甚少见面,只有每年农历新年时,老妇人挑个日子,与小姑莲珠坐着细辉的车子一同南下探望,却总是脸黑口黑,寡言少语,半点没有祖母的慈祥。孩子们都觉其难以亲近,遂四下走避,在她的周围空出一片方圆。蕙兰百般拉拢而不得,自己也感到憋气。那次去到细辉家里,看见灵堂上摆的遗照,婆婆居然也还横眉竖目,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那三天两夜蕙兰披麻带孝,也和细辉的老婆婵娟一样毕恭毕敬,带着儿女拈香跟在喃呒佬身后兜圈子,循环往复,忽而下跪忽而叩首,再让立秋以长子嫡孙的身分提幡引魂破地狱,算是克尽妇道。白天无法事时,她进进出出,总忍不住偷眼看遗照中的何门方氏,始终觉得那是张苦瓜脸,且满是鄙夷之色。心里禁不住想人活着如此,死后恐怕多打几天斋也难以超渡。
蕙兰接了电话。细辉问她,大嫂,我哥有回来过吗?
他有没有找你?有没有回家去见见孩子?
蕙兰觉得头皮发麻。她从车上那深凹进去的破旧座埝里挣扎着爬起来,于两边乘客的挟持中挺直身子。“你说什么?你说大辉?”
这些话,蕙兰是压沉嗓子说的。她甚至还下意识地举起手来要捂住自己的嘴巴。客货车里歪七扭八地挤满了酒楼的同事,她感觉大家忽然都从昏睡中醒来,屏着声息在聆听她说话,就连驾驶座中间那望后镜里的一双眼睛,也有意无意地瞟向她。
“你见到他了?”她吸进一大口气,囤在胸膛里。
“没有。”细辉静默了一阵,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是一个在的士台当接线员的老朋友说的。今天有人打电话召车子,她认得是我哥的腔调和声音。”
蕙兰知道细辉说的是银霞。她见过她了。当年她与大辉结婚摆酒,后来细辉娶婵娟,这盲女都来赴宴。
“那不可能。”她吐出胸中的闷气,顿时心里放松不少。“不是亲眼看见,我是不会相信的。”
细辉犹想说什么,却支支吾吾,把话嚼烂在嘴里。这时候喜临门的客货车来到了一所充当员工宿舍的双层排屋前,放下三个印尼女孩。女孩吱吱喳喳,惹出了不少窗户里的人影,蝙蝠似的在灯下晃动。蕙兰的目光追随她们。年轻嘛,比她的女儿春分年长不了几岁。
“细辉,这么多年了,警察也找不到他。”蕙兰幽幽的说。“你哥不会回来了。”
三个女孩下车以后,客货车里有了余裕,本可以乘机好好休息一阵,但接下来的路似乎特别长,像是没了那几个青春少艾,车子便意兴阑珊,开得特别慢。蕙兰挂断电话后,只觉脑袋冰凉,再无半点睡意。她怔怔地凝视车窗外的夜色,这城市已难掩倦容了,街上车子稀疏,商店都拉下卷门,只剩下电子广告牌灯火璀璨,沿路的街灯点点滴滴,像用廉价水钻串起的项链,明知虚假仍觉华美。
自从多年前开始大量聘用外国劳工,喜临门得负责这些外来人的住宿,便在城郊两处租了几间排屋安置他们,再买来这客货车用以接送。蕙兰在喜临门算是老臣子了,两年前她的父亲叶公也自这酒楼退休,而父女俩的住家正好离这些员工宿舍不远,老板便特许她每天晚上凑这顺风车回家,省下一程路费。
车子到达第二栋排屋,也就是男员工的宿舍。四个孟加拉外劳没跟谁道晚安,静静地下车。他们与那些洗碗刷锅和清洁厕所的印尼女孩不同,都是一些容颜俊朗,体格健硕的青年,还能说点带印度腔的英语,在酒楼里当侍应,很讨那些中老年贵妇的欢心,他们同乡之间相亲相爱,习惯牵着手含笑过马路,却不怎么与其他同事交谈。蕙兰刚从领班升上副经理了,他们对她仍如初见,只有点头微笑而已。
车子拐进万乐花园,她的家不远了。那是一栋单层排屋,老屋子,门前有破败的长形庭院,半边沙土半边水泥。沙土处杂草丛生,各种野草有如八方来的难民,高高低低,全簇拥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上。有些善于攀附的已沿墙爬上了头房的窗户,抱着锈迹斑斑的铁花在呼吸自由的空气。荒地中间有个久未被清除的空蚁巢,野冢似的巍巍耸立。一旁的水泥地大概是当初施工时用料不足或水泥砂浆拌得比例不匀,时日一久,抵挡不住杂草在地下蔓延过来的野性,已处处龟裂,远看像被摔破了却还凑合着躺在门前的一块巨形碑石。
蕙兰下车,在家门前掏出一串钥匙,就着向街灯借来的微光,打开两重门。
客厅里几乎漆黑,几个睡房却囤积着光明。光太拥挤了,自房门底下的缝隙溢出。蕙兰卸下她的肩包,这才忽然发现它的沉重──重得要等它被卸下了,她的肩膀和腰背才敢呼痛。
她想要直接洗个澡上床睡觉,却又想要敲父亲的房间,和他说一说今晚上细辉打来的电话。尽管细辉捎来这消息听着荒谬,而且毫无根据,但她听了心头不舒爽,也觉得该向父亲报备一下。今年正是她们父女俩的流年呢,太岁当头,诸事皆凶,没准真会有瘟神煞星突然出现。蕙兰的父亲年事高,而且向来胆子小,早年被大辉的诸般恶行吓出了心悸病来;退休后的这几年,气血越来越虚,遇事即手揗脚震,恐怕受不了这种惊吓。
蕙兰在父亲房门外站了一会儿,想东想西;脚下踩着房里挤出来的微薄亮光,大半个身子泡在暗中。她扭扭脖子,甩了甩头,听见内里的关节“嘎嘞嘎嘞”作响,多么像脖颈里转动着许多生锈的,咬合不良的齿轮。
算了吧,这么晚了。她想。说了又如何?只会让老人这一晚好梦报销,睡不着觉。
她拎起肩包,沿着一扇一扇房门排列在地上的发光条,往后面的房间走去。这老式房子面积不小,格局狭长;三个房间并排,只有蕙兰的卧房在另一边。那房间在甬道后头,正对小小的天井,斜对面是春分的房间,再往下走便是厨房与卫生间。蕙兰走过春分的房门外,正巧她开门出来,两人的目光对上,春分不自觉地揉一揉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双目所见。
“回来了?这么晚。”春分说了别过脸,拽着有点水肿的腿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蕙兰也没有停留,她说明天也还是公众假期呢,酒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说着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亮了灯。
房里一片凌乱。蕙兰站在门口,有点怔忡地看着房里的景象,几乎觉得这不可思议。一切分明还保持着她今早离开时的模样──妆台上尘埃满布,各类不同大小和形状的梳子散置,梳子上挂着一缕一缕死亡时间不一的头发;用过和没用过的脂粉口红、护肤品,卸妆棉和棉花棒七零八落,有些掉了在地上;地上遍布一层粉状物,不知是灰尘抑或是爽身粉。妆台旁角落头的收纳架堆满杂物,一只原来光鲜整洁的毛绒兔子被挤得四肢扭曲,一只长耳朵反折。它从架子中伸长脖子,露出一张灰头土脸,用惨澹的眼神凝视地上一只落单的白袜子。袜子上零星绣了粉红色的草莓图案,那曾经是二女儿夏至最喜爱的一双短袜,有一天清洗了从外面的晾衣架上收回来,不知怎么从此少了一只。
那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蕙兰一直没有把它扔掉,大概是听信父亲和夏至说的,等等吧,总有一天那失踪的一只会无端端出现。
如此两年过去,那落跑的一只至今未归。她们家一个礼拜洗好几趟衣服,常有袜子和内衣裤不翼而飞。衣服晒干了收回来,始终未及整理,都像现在这般全扔到蕙兰的床上,仿佛用衣物堆了个坟头。这其实是常态了,春分和夏至两姊妹偶尔进来,在这坟堆里翻找,抽出她们的衣物,以致本来就无从收十的床铺更形狼藉,叫人无法躺下。此刻蕙兰却顾不得这许多,忽然像泄了气一样,把自己摔出去,一屁股坐到那些衣服上。
春分小解回来,经过蕙兰的房间时,朝洞开的房门里瞥了一眼,看见她的母亲叉开膘壮的双腿坐在床沿,怀里揽着她的肩包,像怀抱一个小孩。她昂起下颚,目光像一只飞蛾,绕着墙上的灯横冲直撞,神情竟有些痴呆。蕙兰意识到春分的注视,但这好不容易凝固起来的身体太笨重了,她实在没有力气移动分毫,只能像一座搁浅的鲸鱼,无意识地看着那些张罗在天花板和壁灯之间的灰色蛛网,大口大口呼吸。
母亲这模样,春分目睹好几回了。每一次看见,她都联想起以前上学跷课的日子,与朋友在街上溜跶,总是在巴士总站外头的行人桥上看见妇人坐在草席或报纸上乞讨,形态神情与此相似,总是昂起头来用不确定的目光看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怀里也总有个稚儿;稚儿总是眨巴着天真的眼睛,脸上蒙尘,涕泪纵横,还加上嘴边许多酱汁污迹,像是陈旧了一直没有被清洗过的洋娃娃。
蕙兰知道的,女儿在房门外停下脚步,张口欲言,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回到对面房里,阖上门。尽管她连眼珠也没转动一下,但春分的身影在她的眼角停驻了一瞬。这女儿快十八岁了,长发披散,像她的父亲一样长得高挑修长。她穿着印了愤怒鸟的旧T恤当睡衣,裸露在睡衣外的瘦臂细腿,让她看着像个尚未发育齐全的跳芭蕾舞的女孩。这么纤细的身躯,睡衣底下却像扣了个箩子,腹部高高隆起。这让蕙兰忽然心疼,一阵悲伤如同硫酸从心房涌出,随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
她原想喊住春分,想问她今日弟弟妹妹有没有出状况,也要问她有没有见过父亲大辉,无奈她实在太疲惫了,大脑无力将指令传达给身体,只有让那背光的身影摇曳着淡出她的视野,然后对面的房门“吱嘎”一声关上,门外回复暗寂。蕙兰仍然注视着张挂在墙角的蛛网,那里的蜘蛛早搬家了,搬得彻底,连蚊蝇飞蛾等昆虫被抽空的尸骸也没留下一只。她眯起眼睛想要再看仔细一些,眼睛却一直调整不了适当的焦距,以致周围的景物忽大忽小,都在漶化。她觉得自己的目光越来越轻柔,虚浮得像一根雏鸟的嫩毛,自蛛网里徐徐飘落。她慢慢垂下头,却等不及那目光落到地上,只觉背上一软,再也把持不住,霍然瘫倒在床上。
蕙兰不再挣扎了。她闭上眼睛,感觉这真奇妙。身体像装满液体的气球骤然裂开,里头的浆汁汨汨倾出,濡湿了被她压在身体下的许多衣物,一直渗入床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