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霞记得曾经有一对印度姊妹花对她详细说过,她们的母亲怎样杀死了一窝小猫。是那种刚出生的,眼睛和耳朵还没张开的猫崽,全都没来得及看见它们的母亲,尚未见闻这世界,就被她们的母亲处死了。
银霞那时候是个小孩,还未真懂得“死”的意思,但那两个女孩显然有点兴奋,她们抢着把话说完,绘声绘影,令银霞十分不自在。很多年后她想起这事,才发现问题出在姊妹俩说话的语速上。她们两把声音嘈嘈切切似无穷尽,说得像塔布拉鼓一样的明朗流畅,过于“欢快”,让她不寒而栗。
这对印度小姊妹曾经住在楼上楼,因为父母终日不在,她们像是被放养的孩子,喜欢逐层楼探险。无意中来到七楼,在门外窥见银霞的织女营生,姊妹俩主动开口向银霞讨一点尼龙绳,从此与银霞结交。她们和细辉一样到坝罗华小上学,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可细辉说她们总是不交功课,天天被罚站,也经常被老师拿藤条鞭手心。两人却像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不但没喊一声疼,还嘻皮笑脸,放浪形骸,令老师气极,罚得更凶。
有一回姊妹俩从街上抱来一只小猫,硬塞到银霞怀中,说要让她摸一摸。银霞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的悸动。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除了几只不安分的小爪子,通体竟柔若无骨,摸上去有体温,还能感觉到它的腼腆怯懦和体内微微的战栗。
就是那一日,那一对印度姊妹花对她说,告诉你噢──
她们家里以前有过很多猫。自从搬到楼上楼来,家里就不再养了。
“很多?有多少呢?”
多不胜数!姊妹俩的母亲不知怎么特别喜欢猫儿,仿佛猫儿能卖钱似的,她每天出门遇上各种机缘巧合,从街上捡来不少。有连母猫带猫崽,遭人一整窝遗弃在沟渠边的;有失去了母亲,流连在垃圾堆里觅食的;有瞎了一只眼或跛了一条腿的,都被她带回家里放着,然后便有了循踪而来的自来猫,来去自如,把她们的家当成了俱乐部。
那时她们一家住在城中的另一座组屋,倚着霹雳河畔。
“没有这儿这么高,只有四层楼。我们的家在顶楼呢!”
“真的满屋子都是猫噢──”床上床下有,桌子底下有,衣柜里有,抽屉里有,就连她们每天带去上学的书包偶尔也会钻出小猫来。
有一回屠妖节大扫除,母亲要姊妹俩帮忙整理床铺。她们抱起一床被子跑到窗边,呼啦啦──把被子朝窗外一扬,居然甩出来两只小猫咪,从她们家的窗口飞出去!“告诉你,是四楼噢!”她们都来不及呼叫,却见两只小猫处变不惊,各自张开四条腿,像是忽然长出翅膀,又像是两边的前爪与后爪之间长出了薄薄的皮膜,让它们像风筝那样在空中翱翔。
那是姊姊芭雅的声音。妹妹达恩在旁像唱双簧似的,说是呀真的好多好多猫。她们的语速很快,话说得像是用抡指弹拨出来的弦乐,行云流水,银霞只顾得上点头。然后呢?两只变成了风筝的小猫飞到哪里了?
“我们赶紧跑下楼去把它们捡回来呀!两只猫都好好的,没受一点伤!”“是呀,一点伤都没有!”
“难怪大人们都说,猫有九条命。”
“也不见得噢,我告诉你──”姊姊把声音放沉。说着,她将小脸蛋凑到银霞的耳边,像是即将要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嘴唇已贴上银霞的耳朵,输送过来一股椰子油,茉莉花和咖哩混合的香气。于是她的声音也像一缕香,随着她的鼻息幽幽钻入银霞的耳道。“我看见过我妈杀猫。一窝刚出生的小猫,五只吧,眼睛还没张开,也发不出声音来。”
姊姊这秘密说得太认真,阴声细气,像是在朝银霞的耳根和脸上呵气,她感到脖颈上一阵酥痒,禁不住歪着脖子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姊妹俩却没有陪她一起笑,银霞笑着笑着便觉得有点恐怖和茫然。她以为这对姊妹最终会突然爆笑,对她说“假的啦,我们只是想骗骗你。”或者她们会告诉她,猫儿没死,又在千钧一发间变成了风筝扬长而去。
“我也看到我也看到!”妹妹大声叫嚷,声音稚嫩而尖锐。“是一窝猫,全死了!”
那些猫崽由一只三花猫所生,花花绿绿的一窝。妹妹先在堆放旧报纸的角落里发现它们,遂把姊姊召来,姊妹俩蹲在那儿看了一阵,又把猫崽一只一只抓起来放在手心。母猫也不知生的第几胎了,早已习惯如此,也可能是产后疲乏,只是安静地用妩媚的眼睛浏览她们的脸庞。
那一天她们的母亲到街场替人洗了几家的衣服,趿着鞋底已经无纹的夹趾拖穿街过巷,从迪亚公园那一头叭哒叭哒地步行回来。家里的闸门才刚被拉开,姊姊便急忙跳起,抢先向母亲报告。“我们有五只新的小猫!”
姊妹俩的父亲在一个夜里拎了个旅行袋离开,那时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年幼的小弟弟三天两头出各种状况,两眼终日泪湿并积满眼垢,睁不开来,只能在床上昏睡或者嘤声哭泣。姊姊说,母亲向她们走来,像威武的迦梨女神那样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躺在旧报纸堆后面喂奶的母猫,以及它那一窝新生的猫崽。母猫转过头来盯着她们的母亲,似乎都若有所思,在那里怔忡了好一会儿。
姊姊终究稍微年长,感觉到母亲的神色不对劲。她说,母亲那几天也都用同样的一双倦眼凝视她们家的小弟弟,闷声不响,一动不动,好像她累得只剩下呼吸的力气。她看着母亲转身走进厨房,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她弯下腰,伸长手臂探到报纸堆与墙壁间,把黏在母猫肚皮上的猫崽逐一拔起,都扔进袋子里。
“阿妈,这是干什么呢?”妹妹仍然张腿蹲着,侧过头瞥见母猫仍然待在高高低低,堆积如山的报纸堆后头,像是被困在了愁城,却像蛇一样昂起头来,喵呜喵呜,哀求似的迭声低鸣。
姊妹俩跟随在母亲后头,与她前后脚走进家中的厕所,并目睹她们的母亲把装了五只幼猫的塑料袋口套上水龙头,旋动把手让自来水淙淙流进袋子里。水流很急,一眨眼便把那袋子灌了个八分饱。母猫也走过来了,在姊妹俩的身边伸长脖子,与她们一样翘首以待。
她们的母亲将袋口旋紧,打了个死结。此刻那袋子看来几乎像一个半透明的皮球,那些初生的幼猫仍然紧闭着眼睛,脸像皱成一团的破布,都急切地划动它们幼小的爪子,像是在水里游泳。姊姊说,那看起来像是刚从鱼鸟店里买回来的一袋鱼。
“才不是!”妹妹的声音插进来。“是像一袋子田鸡!”
两个女孩昂起脸,默不作声地看着五只幼猫在水中翻覆挣扎,划水的动作越来越慢,终至静止。每一只猫的脸依然皱作一团,充满疑惑。姊姊别过脸与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看身旁的母猫,始终不太明白她们的母亲在玩什么把戏。她甚至一度以为猫就和眼镜蛇或牛那样,是一种神圣的生灵。那些幼猫在水中会变成鱼,就像它们在空中那样,忽然施行神迹变成了鼯鼠御风而行,令人惊叹。
幼猫死后那一整天,母女三人不知怎么都不想说话了。她们也不想出门,而是拉上铁闸,在屋里度过了静默的一日。母亲如常的给弟弟喂奶,放他在纱笼摇篮里给他哼催眠曲,温柔得令姊妹俩侧目。她们坐在地上玩各种安静的游戏,不时抬眼看看母亲,似乎仍期待着母亲会给她们一个说法。可母亲始终什么都没说,姊妹俩亦不敢讨论和追问。直到晚上睡觉时,妹妹在被窝里揪了揪姊姊的袖子,闷声问她,所以,那些小猫都死了?
姊姊在黑暗中看了看母亲睡的铁架床,她们的母亲抱着弟弟躺在其上,窗外的月光投来一个古怪而巨大的人形影子,像是把震怒中不断跺脚的迦梨女神模煳地印在了墙上。她觉得自己像被噎住了,没法说话。她和妹妹自有记忆以来便一起在地上打地铺,一张单薄的乳胶床埝上透着她们长年累月的汗水味和经久不息的尿臊味。猫倒是不嫌弃,它们在床上走动,有的钻进被子里,挨着她们的身体大被同眠;也有的交替夜巡,在母亲的床底下大啖壁虎和蚱蜢等新鲜捕获的猎物。那些没吃饱的猫则在一旁虎视眈眈,引得大快朵颐者咆哮示警。至于那一只刚生产过的母猫,那晚上以及后来几日,仍不死心地在屋子内外四处徘徊,喉咙里震出一种奇怪的频率,哀哀呼唤它的孩子。
姊姊说她一直没去问,因而也不清楚母亲后来怎样处理几只猫崽的尸体。她们家里养的猫虽多,其中不少一去不返或凭空消失,却从来没有一只死在屋子里。但她与妹妹可是见过母亲怎样处置腐坏发臭的生肉,不就在袋子上打个结,扔到楼下的垃圾收集箱里吗?
直到银霞自己也养猫的时候,她才常常想起来这段往事。那一对说话像唱双簧的姊妹在楼上楼住的日子并不长,那个被她们说成半夜开熘的父亲,以及好像随时会死掉的弟弟,却是一直都与她们住在一起的。直到有一天为人父者再度夜奔,便一直有人分批上门来找他。这些人大吼大叫,摔椅子抡拳头,也曾拿婴儿手腕那么粗的铁链和像船锚那么大的锁头锁上她们家的大门,恫言要放火。她们一家在某个晚上漏夜搬走,恐怕姊妹俩都是在半夜被大人摇醒,就和几个行李袋以及她们那瘦小得可以折叠起来放在行李里的弟弟,一起被匆匆地塞进车子,只来得及透过车窗望一眼楼上楼,看见月亮像一个圆鼓鼓的包袱在它背上。她们难得在这种时分以如此角度仰视楼上楼,觉得这建筑物真挺拔,像时母迦梨女神那样的伟岸可怖。
这一家人走了以后,银霞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那屋子里有猫,倒是后来搬进去的另一户印度人家,对马票嫂说前一任租户搬得真彻底,也许一直以来都家徒四壁。他们最初拿到钥匙打开那两道门,只见屋内空空如也,连纸屑也没留下一张。
“却不知怎么搞的,遍地都是老鼠屎。”
银霞养了猫以后,才知道猫不一定都抓老鼠。她养的猫有时候会叨着麻雀或别的小鸟,从开着的窗口跃进屋里,偶尔还会逮到草龙或尾巴要比身体长很多的小蜥蜴,在她的面前放下来,与它捕获的猎物重新展开追逐,像是要为她重演一回它的迅捷和英勇。银霞猜想这猫并不晓得她的双目不能视物,倒是银霞的父亲老古自称他看见过好大一只老鼠从这猫身边窜过,它瞅了一眼,竟视若无睹,“像瞎了眼一样。”
老古说话浮夸尖酸,为人不踏实。早年住在近打组屋时,他这张拦不住的嘴巴已是坊间有名的了,他更因此在邻里同行间得了个“讲古佬”的绰号。银霞自打出生便与他住一个屋檐下,早已习惯了不把父亲说的话当回事,却仍然明白父亲言下之意:一个盲人自顾不暇,还养一只没用的猫?
银霞不以为意。她想,倘若母亲还在世,也许会把话说得温和一些,亦有可能会引用马票嫂以前常说的金句之一:“自来狗富,自来猫贫”,却终究与父亲说的是一个意思。
妹妹银铃偶尔从北部的岛城过来探望,对姊姊养的猫十分感兴趣,却因为来去匆匆,也不曾在父亲与银霞的家里过夜,故而与那猫始终缘悭一面。她看见银霞放在房里的猫碗与给它准备的食水,问银霞,猫叫什么名字呢?是公猫还是母猫呀?它什么颜色?
银霞养的是一只雄猫,还真替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普乃”。她们举家从楼上楼搬到这小排屋后,母亲去世,普乃便来了。银霞晚上睡觉的时候,习惯将窗门稍微敞开,好让房里的空气流通。猫便是从那窗口跳进来的,脚步无比轻柔,几近无声,足于逃过银霞灵敏的听觉。如此来了好几回,待银霞察觉时,它一派泰然自若,显然已不是初访。
猫很快与银霞熟络起来。它夜里来总会跳上她的床铺,静悄悄地趴在她的被窝上。最初银霞感到很不自在,但她实在不晓得该怎样拒绝一只猫,几下迟疑和反复斟酌之间,竟已习惯下来了。睡梦中要是感觉那猫来到,她便尽量不翻身。有时候她在回教堂传来的晨祷声中醒来了,猫还没离开,银霞也就静静地躺在那儿,隔着一张薄薄的毛毯,感受那猫肢体中轻微的抽搐,它的梦,以及它在静寂中的躁动。
就是在那种身体动弹不了的时刻,银霞放任自己的思绪随波逐流,像一个漂浮的空瓶子,从某条水沟或浅溪出发,往往几个转折便又被卷到记忆的汪洋,再一次听到那一对印度姊妹花的声音。她们的秘密一说出来即化作气流,幽幽钻入她的耳道,又在她的脑子里变成幼细绵长的蛔虫,越钻越深。
银铃问她,为什么给猫取这么个发音古怪的名字?难道它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银霞在黑暗中面向妹妹,告诉她,这是小时候听过一对印度姊妹说的,淡米尔语里,猫就叫作普乃。
“可它是华人养的猫。”
“那又怎样?我还想过要给它取一个人模人样的名字呢。”银霞微笑,在黑暗中直视妹妹,抵达她的眼睛。
“但我知道它不会因为这样而变成人。”说了以后,银霞忽然感到这话似曾相识。当时费了些神却想不起来原话出自何人,何地,何时。仿佛记忆是个浩瀚的百子柜,它从某个塞得太满的抽屉里掉落,因无凭无据而无法归位。要到这个夜里,银霞毫无困意,反复在前尘往事中搜寻大辉;猫来了,先在床上巡过一遍,最后在她微微张开的两腿之间找到一道舒适的壕沟,安静地在那里躺下来。银霞静静凝视黑暗的深处,感觉到那猫所感受的满足与安逸,不知怎么脑中忽然闪过一念,想起多年前听到大辉与莲珠姑姑在楼梯间争执,大辉便是这么说的。“取个英文名字就会高贵一些吗?你一个渔村妹,浑身臭鱼腥,改名叫萝丝就能变玫瑰?”
莲珠姑姑平日伶牙俐齿,与大辉吵嘴从不曾败阵,可当时她却一阵无言,似乎良久找不到话应对。银霞在暗中感觉自己竖起了两耳,像一只小动物匿藏在那里,等得好不心急,几乎要把膀胱里的尿都急出来了,才终于等到莲珠姑姑一声嗔喝,放开我!
“换名字真的改变不了什么吗?那你怎么一直叫我阿珠,不叫我姑姑?”莲珠姑姑喘着粗气,忽然将声音压沉,像要说出一个秘密。“大辉,我是你爸的妹妹。这个,你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