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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珠

莲珠

何莲珠,拿督冯的女人,说起来锡都的华人社会没几个人不晓得她。特别是那些有点年纪的中老年人,见证过本地报业的巅峰时代,自然都记得何莲珠那时正好初登社交圈,因相貌身段姣好,为人热情豪爽,是各大华文报的宠儿,见报率奇高,没过多久便家喻户晓,成了公众人物。

细辉在母亲猝死以后,特地找了一天收十母亲生前住的房间,居然翻出来一叠当年的报纸,看见莲珠姑姑的许多旧照。母亲的卧房在楼下,紧靠着厨房,她平日也不关门,于是这房间被她每天用桂皮八角黄豆酱黑豆豉辣椒煳咖哩末蚝油生抽绍兴酒花生油和其他许多香料熏出了一股复杂难解的油烟味,甚至连她放在房里和穿在身上的衣衫也透着这么一股味道,像是她与这房间已融为一体。即便何门方氏仙游已两年有余,那味道却经久未散,仿佛老人仍在房里恋恋不去。

这屋子有五房二厅,楼下这房间特别窄小,按发展商的构思,想来应该是拿来给屋主当工人房用的。细辉的母亲因为腿脚不便,坚持不要住到楼上,还一味强调“这比我在楼上楼的房间好多了”。细辉自然是拗不过他母亲的,而且他和婵娟也还真想不出来该怎么解决老人家每天上楼下楼的问题,便只好遂其意,把她安置在楼下的小房间里。

如此经年,那房间俨然成了何门方氏自己的小世界。尽管过去她的房门总是打开着的,却因为房里仅得一扇对着后巷的小窗,采光不佳,加上老妇人为防老鼠蟑螂或野猫乘隙而入,终年将窗口的十多片毛玻璃阖上,故那房间在白日里看着仍像个幽深的洞穴,多年来一直被细辉和妻女视作禁地。

就在细辉择日整理母亲的房间以前,他其实已经来稍稍收十过一回了。那时母亲的大体被殡葬公司从医院里领了去,说要一番整顿。婵娟从棺材街上的福禄寿殡葬服务公司里打来电话,让他到母亲房里找一套好衣服当寿衣,再有一些给她陪葬。

“你顺便仔细搜一搜她的衣柜和抽屉,你妈可能还藏着不少私房钱。”

那一回细辉走进那房间,才发现里头竟被母亲布置成储物室了。除了原来给这房间配的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以及一张带镜子和小木凳的梳妆台以外,靠窗的墙角堆满了母亲囤来换钱的旧报纸,地上叠着许多准备拿来当擦脚埝用的故衣和破布。床底则是她的酒窖,除了几瓶她自己酿的黄酒以外,还有十来瓶原封不动的洋酒,几乎全是特级干邑白兰地。细辉知道姑姑莲珠自从嫁人后,每年农历新年时来探望母亲,除了礼篮和海味药材之外,还会捎上一瓶洋酒。母亲拿这些酒当宝一样珍藏起来,不知要存到何年何月,自己从未啜过一口。

细辉不只一回听过婵娟冷言冷语,说他母亲把这些名贵洋酒当成女儿红,恐怕要等大辉的儿子立秋结婚摆酒那一日才愿意拿出来。

他打开母亲的衣柜,看见里头的许多花布衣裳,正愁着该从何下手,莲珠来了。她俐落得很,很快挑了一条深紫色的绒布绣花旗袍,还有好几套细辉几乎未曾见母亲穿过的衣服。

“你妈不穿它们,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舍不得。”莲珠拿下衣挂,把衣服一件一件折叠方正,交到细辉手上。

“看看这房间好了,你妈囤了多少东西?”说着她环顾四周,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以前在楼上楼她就已经这样了,搬到洋房来住也没用,禀性难移。”

办完了母亲的身后事,三七已过,细辉被婵娟使唤,再回到这房里收十母亲的遗物。他把衣柜上的一个纸箱拿下来,看见里头存了许多已经泛黄变焦的旧报纸,更有两本杂志,忍不住一一打开,发现每张报纸都含着莲珠以前的活动消息和照片。即便挤在群体合照里,莲珠在那些照片中仍显得风致嫣然,光彩夺目。可报纸毕竟颇有年月,纵然用的是全彩印刷,此时上面的颜色却已七零八落,看着满眼斑驳。

细辉坐在母亲的床上翻看这些旧报纸,忆起往事种种,忽然省起这房里的家具是当年他们家新居入伙时,莲珠姑姑整套买了叫人送过来的。细辉记得婵娟为此大发雷霆,说莲珠姑姑之前来了一趟,到楼下的房间扫视一轮,头也不回,只盯着墙上一面脱了不少银漆的旧镜子,蹙着眉对镜里的何门方氏说话。“怎么是这种铁架床和塑料布做的衣柜?大嫂你真把自己当佣人,要住在工人房吗?”

婵娟站在婆婆背后,在镜中与莲珠飞快地对看了一眼。

第二天下午,家俬店的小罗厘来到他们的新屋门前。两个印度工人在开车的华人师傅指挥下,扛下来一整套沉实的原木家具,走的时候还问,房里的旧家具要不要我们替你处理掉?

那天傍晚细辉听见母亲给莲珠姑姑打电话,反反复复说,哎这太不好意思了,莲珠你太破费了呀。一句比一句殷切。他接过母亲递来的话筒,也跟着没头没脑地迭声道谢。莲珠在电话那一头,忽然感性地说:“细辉,姑姑以前在你们家住了八、九年呢。家里明明没有地方,你妈也硬生生给我弄个房间出来。”

“姑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细辉听得耳根发热,不禁挠了挠头。“我们这房子,是你付的头期钱呢。”

“那不一样,那是我给你的结婚礼物。”

他放下电话后,被婵娟一把拉到楼上,先是细声说,后来大声嚷,甚至还哭叫起来,顿足捶胸,一直说莲珠姑姑欺人太甚。“她花大钱弄这么一场戏,就是要演给我们看,故意让我们难堪!”

这些话,细辉与他的母亲自然守口如瓶,不敢让莲珠闻知。到了他们家设自由餐摆入伙酒那天,新家门前搭了布棚,莲珠携着拿督冯一同出席,十分赏光。细辉记得其时盛况,一辆银灰色的捷豹豪华轿车停在路旁,像是一只浑身发亮的银豹子,又像电影里蝙蝠侠的座驾似的,引得多少人围观称奇。车上下来的莲珠,也一身银光闪烁,风姿绰约,更令人啧啧。婵娟第一个迎上去,说姑姑和姑丈,你们实在太给面子了。

那时候拿督冯是社会名流,经商之余也从政,当过州议员。为了把各种名衔陈列齐全,他特地找人设计了对折式名片,比普通名片要长一倍。他给细辉递了一张,同时大着嗓子说“明年恐怕要印成三折式的了。”莲珠则夫唱妇随,也活跃于社交场合,在好几个华团的妇女组领了职衔,也在孩子就读的学校当上家教协会主席,三天两头便有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他们两人站到布棚底下,像是马上在那里形成一圈磁场,牢牢吸引住每一个人的目光。那晚上到来祝贺的,一半是近打组屋的街坊邻居,一半是婵娟学校里的同事,无论相识与否,几乎无人认不得这对夫妇。细辉瞥见人们交头接耳,却都无法从莲珠与她的夫婿身上移开目光。

细辉在母亲留下来的旧报纸中追溯,竟觉得那年代像个盛世。那些年经济发展大好,人人都不愁赚钱的门道,连马票嫂此等妇人亦不惜放弃正职,不写万字票了,改了去炒股,每天花几个小时在股票行里翘首以待。国内的华文报章被各种商业广告挤爆,连讣告挽辞也特别壮观,不得不加纸张,每天印成厚厚的一册。除了送礼促销让读者捡便宜以外,地方增版更是全彩印刷,随便翻开一页,都只教人觉得歌舞升平;里头的色彩毫无节制,把新闻照片里的男人一个两个灌得脑满肠肥;妇人亦多丰美,携儿如抱肥藕。细辉回想,那时候他真觉得人们都圆磙磙,像五彩缤粉的气球满街飘浮。

莲珠当年初嫁,虽已二十六岁了,却明艳照人,犹如一辆刚落地的新款车,每天被拿督冯带出门去炫耀一番。她先是在各种不同名堂的酒宴上亮相,被簇拥在一群手握酒杯,身着长袖峇迪衫的商贾和政要之间,后来不知怎地成了许多选美赛的评审,频频上台给得奖佳丽戴上桂冠,再稍微弯腰轻吻她们的脸颊,在各报章的对开版彩页上留下倩影。细辉的母亲每天翻报纸看图片,但凡见着莲珠,必然一阵愕然,嘴上碎碎念,似是始终不相信世情可以如此幻变。

“你的莲珠姑姑啊,以前住在楼上楼,豆腐这么一点大的地方,她居然没憋死,还等到这一天脱胎换骨了。谁想到呢?”

细辉记得母亲过去对莲珠有颇多怨言,一直没少给她脸色看。想当年莲珠姑姑提着两个旅行袋,穿着漂亮的宽摆花裙子来到他们家里,近打组屋落成尚未满一年,他们一家从经常淹水的河畔村落搬到楼上楼,也才几个月的事。母亲让这小姑子在客厅的藤制沙发上睡了一个晚上,等父亲在南部新山卸了货回来。当天傍晚父亲带大家到旧街场鸿图酒楼吃桂花面和滑蛋河。母亲在那一顿晚饭里几番暗示,说我们家才豆腐这么一点大,又说家里有男性三人,浴室一所,莲珠一个年轻女孩住进来必定诸多不便。细辉那时才七岁呢,筷子也没拿稳,一直低着头在吃碗中的广府伊面和炸鱼滑,没注意到父亲母亲多少次相互交换眼色,倒记得哥哥大辉忽然插嘴,令人一阵愕然。

“难道你们要她一个女孩自己出去租房吗?”

“你收声!大人谈事情要你来插嘴?”细辉把埋在碗中的脸昂起来,看见母亲面色铁青,先是怒瞪着大辉,却又瞟眼看了看一旁的莲珠。

莲珠住下后,细辉的父亲奀仔待这小妹一直和颜悦色,几次因为不堪老婆对她数落而出声喝斥,气得何门方氏说话时声音都颤抖了,绷着脸转身走进房里,等丈夫出门后她再到楼下找银霞的母亲诉苦去。银霞后来给细辉传话,不免鹦鹉学舌,模仿何门方氏咬紧牙关,尖着嗓子说“真激气啊”,“气死人啦”!

后来细辉的父亲车祸遇难,何门方氏好几日失魂落魄,大辉则未经世故,都难免手足无措,亏了莲珠奔走操持,加上楼上楼的好些邻居如宝华哥和修钟表的关二哥,以及马票嫂等人热心帮忙,才顺利完成丧事,把奀仔像瓜果一样摔破了再修补过来的肉身送到拿乞镇,长埋列圣宫义山。银霞与妹妹跟着母亲一起坐父亲老古的的士去送殡,记得母亲对她说,这儿是万里望了,再过去就到拿乞镇;这一路往下走,我们可以去到布仙镇,我的娘家。

奀仔去世后,马票嫂给何门方氏在二奶巷兴发茶室找了一份杂役,细辉知道从那时起,莲珠姑姑每个月拿到绰约照相馆发的薪水,都会给钱母亲,说是交房租。母亲对莲珠姑姑的态度自此改变了不少,甚至偶尔会把她拉进房里,轻声细语,对她说体己话。直至以后住十楼的宝华哥追求莲珠姑姑,母亲喜极,出了大力气撮合而不成事,似乎因此撕破脸,对莲珠姑姑又冷淡起来。

这些往事过去许久了,细辉当时年少,虽感觉到他们在近打组屋八楼的小单位里许多隐晦的变化,却实在搞不清楚所为何事。当时家里许多事情,都是银霞相告他才知晓的。那些年,银霞像个犯了什么天条的织女,终日坐在她家客厅里唧唧复唧唧,将一轮一轮的尼龙绳变成一摞一摞编织得扎扎实实的网兜子。她左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剧或时代曲,右耳听的是她的母亲与何门方氏或其他别的妇人坐在饭桌旁,一面择菜,一面诉苦。

银霞记得细辉的母亲有一回到她家来,与她的母亲窃窃私语,说起莲珠在外头被一个开车行的富商看中,“快要做人家的二奶了。”

那一回两妇人说话的声量特别小,银霞便分外警觉事态严重。她本想装着不经意地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一些,却因为那时正好播着粤语歌〈今宵多珍重〉,她一时不舍,等到曲终,却已是苏州过后,饭桌旁的两人已转换话题,正说着大辉在日本打工的事。

真的呢。细辉凝视着旧报纸里笑靥如花的莲珠姑姑,忽然也生起了母亲以前的叹喟。那时候谁曾料到呢?莲珠姑姑一天下午静悄悄地从楼上楼搬出去,等在楼下的是拿督冯的马赛地豪华轿车以及他的马来司机。细辉坐在巴布理发室内,与拉祖一起被厚厚的暗影覆盖,看见莲珠俐落地把两个行李箱交给司机。她打开车门,矮身钻进车中;头也不回,竟就这般脱了胎,换了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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