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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園

美丽园

细辉的女儿小珊出生那一年,银霞一家在西北城郊美丽园买了一间排屋。房子比近打组屋七楼的单位稍大,也没怎么装修,拿到钥匙后即找人翻日历挑了个吉日,再找来一辆小罗厘把楼上楼屋里的东西全搬过去。

买房子的钱是银霞与母亲多年的积蓄,屋契上写的是银霞和银铃姊妹俩的名字,说是银铃毕业后得与姊姊一起还贷款。屋子入伙时,正好老古买马票中了头奖,赢得一万块钱,银霞的母亲梁金妹明白机不可失,便软硬兼施,前所未有地执着和坚持,包括几天不给老古留饭,并恫言以后不让他住到新屋,才终于逼得丈夫让步,拿出五千元来投到新屋里,小事装修,还买了一套像样的沙发。

虽说自己置业是喜事,但美丽园这么一幢小房子,还偏远,搬家实在没有什么好铺张的。银铃那时刚毕业不久,在都城一家会计行工作,特地在周末赶回来与家人吃了一顿晚餐,当是庆祝入伙。银霞记得母亲那天特别兴奋,在新厨房里施尽浑身解数,还瞒着丈夫,从咸鱼街的干货行买来上等的冬菇海参,把那一顿饭弄得比年菜更丰饶,直让老古吃得半张黝黑的瘦脸全是油光,腾不出嘴巴来说话。除了他们一家四口以外,马票嫂是唯一被请来的座上客,她也真开着车子,带着成套的精致陶瓷碗盘礼盒过来了。席间妇人俩说起过去二十多年在近打组屋租房的日子,梁金妹竟觉得像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忽然激动起来,好几句话的尾音都抖落在哽咽中。

银霞自然不觉得那些年在楼上楼的生活有母亲说的那么苦,反倒还怀念着那时候的许多人与事。只是她们一家搬走的时候,楼上楼人事全非,已不复往昔。细辉与他的母亲搬走了不说,拉祖自打到都城上大学后,便像鸟儿羽翼丰足,飞出去了再没回头。银霞家中也有妹妹飞了出去,她自己在无线的士台上班,早出晚归,每天没多少时间待在家里。七楼家中的暗黑一成不变,而她听着楼上楼人来人往依旧,新搬进来的人们也还在各个角落小声搬弄各家的是非,却觉得都与自己无关了,继而感受到这幢大楼经过许多的日子和遭逢,逐渐熬炼出来的孤寂与清冷。

于是房子买了,说搬走便搬走吧,银霞竟没有一丝留恋,以后也再没有想要回去楼上楼。倒是她的母亲在美丽园住下来以后,久了,因交通不便,邻里之间也都疑神疑鬼不相往来,才慢慢怀想起近打组屋的诸般好处。偶尔她问起,其实那里挺好的,你不想念么?银霞便笑。我有什么好念想的呢?这里或那里,都一样的乌漆墨黑。

母亲或者啐她一口,“怎么会一样呢?”她说;或者长叹一声,一口气悠长得像是来自五脏六腑。有一回,她轻轻拍了拍银霞的手背,手便搁在那儿了,良久无语。

马票嫂说新屋子好,要比楼上楼更适宜银霞居住。“那里住的人太杂,又要上楼下楼的,不方便。”奇怪的是住在组屋的人家,不管住了多久,似乎都将那里当作暂居地,离开后鲜少与那地方再有任何交接。马票嫂虽不住那儿,反而多年来一直往楼上楼跑,与各家维持联系。她与银霞缘分深,老说“看见她总会想起以前的自己”,因而与老古一家也特别亲近。入伙这一夜大家兴高采烈,因银霞的母亲力促,加上老古卖力敲边鼓,饭饱后他们让银霞给马票嫂端茶上契。马票嫂也不推辞,从荷包里捻了几张五十元钞票,包在红纸里给了银霞,算是结了谊亲,以后便让银霞叫她作契妈。

银霞记得那一晚母亲兴奋得像是把她嫁出去了似的,破天荒地使唤父亲到外面去买回来三大瓶啤酒,还被那苦得像王老吉一样的黑狗啤呛得差点没把肺咳出来。银霞听着那一团急乱,当中居然有母亲的笑声,还一个劲说没事,我没事。妹妹银铃在她耳畔轻声说,妈像嗑了药,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自从有了自家的房子,银霞感觉母亲像是有了底气,人变得刚强,与父亲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瑟缩,甚至有了胆子敢与他吵嘴,后来更因为嫌他口臭鼻鼾声大加上一双臭脚味同发霉咸鱼,某天下午忽然把他的东西都挪到尾房去,以后夫妇俩便分了房,又像撕破脸,从此待他犹如房客,一周说不上十句话。银霞银铃都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母亲但凡在她们面前提到丈夫老古,都以“死老鬼”指称。父亲也以牙还牙,银霞听他在人前人后提起梁金妹,称的是“家里的包租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银霞自懂人事以来,便知道家里什么事都由父亲说了算,而母亲唯唯诺诺,对街场以外的世界所知甚少,因而对丈夫言听计从,甚少有忤逆他的时候。以前很多届大选,梁金妹要把票投给谁,都得由老古授意,他说火箭便火箭,说秤砣便秤砣。搬到新家以后,梁金妹不知怎么像是有了主张,再去投票便不管丈夫的意思了。

有一年大选,银霞记得那天是三月八日,银铃一大早开车回来载着她与母亲一起到旧街场投票。那一辆国产车买来已一年多,虽然车里放了气味极浓的熏香膏,仍还透着一股如胶似漆的新车味道。银霞一个人坐在后头,一路抓紧车门的扶手,听见母亲勐夸这车子多宽敞多舒适,冷气也虎虎生风,“比死老鬼的车子好一百倍不止”。她倒是想起老古的的士以前也曾经是新车,当初他把新车开到近打组屋,他们一家人欢天喜地,都下楼去坐到新车上,几乎威风凛凛地绕城一周,还开到了象石镇,又在小埠美罗买了几包萨骑马和鸡仔饼。彼时银铃年幼,印象浅,这记忆被岁月晒一晒就蒸发掉了。银霞却记得清楚,多年前的新车像现在的一样充满了胶漆的味道,车子的冷气一样风声虎虎,母亲也一样的欣喜和多话,像个孩子走进了游乐场,一路上不断问老古,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密山新村。

噢,就是这里卖的包子很有名呢。

这儿呢?

没看见三宝洞吗?我们在五兵路。

这儿?

金宝啊。

回来锡都时,天色已暗,在街上列队的路灯抖擞着挺直身躯。梁金妹与女儿一起坐在后座,她把小女儿抱在膝上,以胸脯作枕,让她歪着头沉沉入睡,自己则凝望窗外,借着路灯的亮光,努力要辨识街上的建筑物。比起她初嫁过来的时候,锡都似乎有了些变化,黑夜变得不那么黑暗了。直至经过华人接生楼,她转过头对银霞说,阿霞,我们经过华人接生楼了。

“是吗?我就在那里出生的呢。”黑暗中,银霞面朝路的另一边,对着那里的一片荒地使劲地点头,神情兴奋得像是她也看见了,喏,就是那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楼。梁金妹怔怔地看着大女儿,看她镶了金边的剪影,忽然想起那年在这所大楼里,银霞只是个刚哌哌坠地的婴儿,她把她抱在怀中,一直盯着她那像是被缝起来了,却找不到线头的一双眼。以后几天她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觉得女儿也许会像那些初生的狗崽猫崽,时候到了自会睁开眼睛。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老古兴致高昂,在张伯伦路与休罗街接交的十字路口,忽然方向盘一摆,拐到姚德胜街去买了一包月光河和一包及第炒米,再一路哼着小曲把车开回家。银霞记得那两包炒面让父亲的新车充满了猪油,生抽和峇拉煎辣椒的香气。那香气似含酒精,熏人欲醉,银霞闻了一阵便觉得脸红心跳,回到家里已有点头昏脑胀,步履不稳。那美好的感觉飘浮在她的脑子里,当晚随她入梦,翌日醒来母亲对她说,阿霞昨晚你梦游了,在厅里来来回回走动,还咭咭笑呢。你知不知道?

银霞有梦游症,这事在楼上楼很快传开。按的士嫂说,银霞夜半爬起床,迳直走出睡房,竟无需探手摸索,而是像一只焦急的母鸡,步子碎,却走得健步如飞,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往返来回,为时数分钟;中间还在饭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最终又像在跟谁玩闹似的,笑着弹起身,一熘烟回到被窝里。的士嫂正巧在灶头旁傍着电冰箱饮水,目睹梦游全程,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翌日她追问女儿夜里梦到什么了,盲女银霞茫无头绪,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与人对弈,陷入苦战,却已想不起来对手是谁。

楼上楼人口甚杂,一年到头不乏各种传闻和笑谈,谁也没把银霞梦游当回事。倒是后来银霞梦游时走动范围越来越广,声响越来越大。曾有一回闯进父母的睡房,站在门边不断玩弄房里的电灯开关。老古被惊醒,跳起来掴了她一巴掌;银霞乍醒,抚脸大哭;更有一回她拿钥匙打开家门,迳自乘电梯到楼下,在瑞成五金铺和丽丽裁缝店门外,鬼打墙似的团团转,正好被夜归的十楼住客宝华撞上,亲眼见证了传闻,也证实的士嫂所言非虚──梦游中的银霞行动自如,动作敏捷,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盲人。那以后的士嫂不敢掉以轻心,夜里睡觉得将大门钥匙带在身上,倒不是怕银霞出门游荡,而是怕她在走道上遇到野鬼找替身,会被怨灵怂恿,从七楼跃下。

那一年那个三月八日,银霞与母亲和妹妹到旧街场吃过早餐后,一起走到坝罗华小的投票站。在银铃的陪同下,银霞顺利走进课室里,在两张选票上打叉,完成了投票。过后母女三人在附近逛街,有意无意地走到近打组屋,在楼下流连了一会儿,居然没碰上几个旧识。只有在丽丽裁缝店门前,年老的丽丽趿着木屐出来相认,闲聊间说起当年银霞梦游的事,竟像历历在目,说宝华是夜加班归来,刚停好摩哆,被梦游中的银霞吓了一大跳。据他说,银霞当时披头散发,在原地不断兜圈子,还嘻嘻哈哈,像是在跟他看不见的“人”玩耍。凼凼转,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叫我睇龙船,我唔睇,睇鸡仔。宝华心里一寒,以为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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