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流俗地

大伯公

大伯公

以前有好多年,银霞以为坝罗国民型华文小学与坝罗古庙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二为一体。她以为学校旁边有一间庙宇,大概就跟近打组屋楼下停车场有一座供奉土地公的小神龛一样平常,无非是为了祛邪驱鬼,保人出入平安。一所学校人那么多,细辉与拉祖在那儿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每个年级有六班,每一班四十余人,加上学校附设的幼稚园,还有老师校长,人数可没有比二十层楼高的近打组屋少,而坝罗华小的历史到底比组屋悠久许多。建一座像样的庙宇,把大伯公请来多加关照,到底是合理的事。

直到银霞出来社会,到锡都无线的士公司上班,她才知道坝罗华小虽与古庙接壤毗邻,过去许多年只以一棵榕树相隔,彼此却毫不相干,而且那古庙建于十九世纪,早晋百年身,要比坝罗华小年长四十岁以上,自是不可能为了庇佑学校的师生而建。

这些事,要不是报纸上写着,银霞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晓得。那些年各华文报竞争激烈,电台老板因人情难却,订阅了两份半买半送的报纸。同事阿月闲时给银霞念一念报纸上的大字标题,遇上她感兴趣的,便再念上几段内文,于是银霞才得以稍知坝罗古庙的身世,也才知道大伯公其实就是后土爷,平日多屈居在树下和路旁;几块木板或砖砌的简陋小亭,刷上红漆,盖上铁皮即为神龛,住所简陋得可以处处为家。这不过是住进了庙里,像是自己置业,有瓦遮头,便堂堂正正,叫作了福德正神,还把妻子土地婆也接来一块儿坐上神坛,接受香火。

阿月平日说话犀利,读报时却总是左支右绌,好些字不知其音,更不明其义,遇之只能含煳其辞。银霞也不开口纠正,总是沉着聆听,不时点头以示会意。

尽管坝罗古庙就在近打组屋脚下,银霞在那儿住了二十多年,到那庙里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她家里神台上供着观音和祖先牌位,父亲老古与母亲梁金妹俱非善男信女,每年只在阴历九月初,带着小女儿银铃挤到万头攒动的斗母宫去给九皇爷上香祈福,求财,凑热闹,从不曾正眼瞄一下近在咫尺的坝罗古庙。细辉和拉祖在坝罗华小上学六年,除了每年大伯公诞期间,庙前烧了擎天巨香,更有人大锣大鼓地唱戏以外,平日难得察觉庙的存在,因而都说那庙以一棵大榕树为屏障,在树荫下自成世界,隐蔽得像是不稀罕人间烟火。要不是他们说起庙里有一所义校,还信誓旦旦,声称见过好些身罹残疾的孩子穿着校服到庙里上学,银霞可真不会想要到那里走一趟。

那一回是莲珠姑姑带着她去的。莲珠到她家里说情,说二月初二大伯公诞呢。庙就在脚边,怎么能不去拜一拜,求一支好签?还打包票,说会把孩子毫发无损的送回家里。银霞至今仍然感念莲珠的好,也仍然记得她像海洋送来浪潮那样,说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于让母亲动摇。她说:“的士嫂,你以为这孩子看不见就没想法了?她心水清呢。”

她们去的那一天也不知是不是二月初二,银霞只记得午间新闻刚播完,莲珠带着一阵爽身粉的香气来到她家门外,说走吧,上了香正好赶上细辉放学,可以和他一起回家。路上莲珠一只手撑伞,一只手牵着她,走得滋滋悠悠。银霞把母亲给她准备好的一袋子线香拎在手中,听到莲珠的鞋跟敲在路面上,叩门似的,敲响了一条街,于是这边有人吹起了走调的口哨,那边有人说,靓女,去拜神吖?广东话说得五音不全。莲珠都没搭理,银霞却感觉如沐春风,不禁张嘴微笑,步子越走越轻快。

“笑什么呢你?这么傻头傻脑?”

“莲珠姑姑好漂亮,像个大明星。”

“胡说,你没见过明星,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我知道的。我眼睛看不见,我心水清。”

她们走进坝罗华小的大门,直接行到那棵遮天蔽日的榕树下。那时辰庙门前已经搭起了戏棚,还有乐师在给二胡调音,横箫随之,像是马上要演天光戏。莲珠带着银霞走入庙里,找那庙祝要询问古庙义校的情况和招生条件。庙祝是个丑脸乜嘴的男人,忙着,只瞥了银霞一眼便向她们摆摆手。走吧走吧,我们不收盲人。银霞早料得如此,因而心里不过略感失望,倒是莲珠不愿干休,还要追问下去,那男人便没好气,连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你盲的不如去学按摩吧,也可以去拉二胡啊。银霞闻之烦郁,又听得外头大戏开锣,便揪了揪莲珠的裙子,说我们走吧。

“我想去听戏呢。”

那一场天光戏,银霞始终不知道演的哪一齣,却坐在席上听得有滋有味,直至坝罗华小铃声大作,细辉背著书包来到戏棚前,看见那里有二、三十张折叠椅排成四行,空空落落,除了两个翘着腿的男人坐在后排一边抖脚一边聊天,以及一个老妪坐在边上心不在焉地抽烟以外,便只有银霞端坐在前排正中的椅子上,脸透微笑,神情庄重如菩萨低眉,似在细心聆听台上的哭诉。

那戏其实唱得十分马虎。台上一男一女都老态毕露,脸上的妆却画得潦草;身上穿的戏服红的残绿的褪;亮片掉了不少,断线仍挂在原处,加上背后的布景简陋而陈旧,整台戏一副气数已尽的模样。细辉实在也听不懂戏里的唱词,唯见银霞入迷,不忍干扰,而又举目不见姑姑莲珠的身影,便在银霞身旁坐下,尔后拉祖也来了,正要坐下时,原来坐在一旁抽烟,无休止地喷出烟雾来将自己缠绕的老妇,忽然站起身来破雾而出,说你们几个小鬼去去去,前面这两排椅子你们坐的么?说着挥手弹掉指间的烟蒂,一张瘪嘴念念有词。有怪莫怪,细路仔唔识世界。

莲珠在庙里上了香,求了签,因多次不能连续掷出圣杯,捣腾了许久,之后与那解签不得法,弄得人一头雾水的庙祝多谈了几句,出来时仍满腹疑团,抬头看见三个孩子直立在戏棚外的背影。拉祖与细辉一高一矮,背著书包,天兵神将似的将银霞护在中间,一人给她挽住一条手臂。二月初呢,阳光如火如荼,一把舔去了他们身上的颜色,世界便似乎不分青红皂白了。

回家的路上,莲珠特地带三个孩子绕了点路,沿着车来人往的咸鱼街走回组屋去。银霞自然特别欣喜,一路上听着车声人语等各种市井噪音,又与细辉拉祖笑闹,似乎全然不把入学不成的事放在心上。莲珠看着宽心,掏出小荷包来给他们各买了一根冰棒。银霞不知阳光的厉害,待他们走到楼上楼,她的红豆冰棒只吃了三分二,其余的都被太阳舔过,融在了手上,好不狼狈。莲珠把她送到七楼,将一张签纸塞到她的衣袋里,嘱她对的士嫂说,求到一支好签了。

银霞回到家中,用黏答答的手掏出那签纸来,交给了母亲。的士嫂虽不怎么识得上面的许多字,却还认得那是吉签,又锺意“凡事平常,求财六分”两句美言,因而甚喜。

第二日下午银霞从家中神台的抽屉里找出这一张黏人的签纸,拿到楼下让细辉解读。签文曰“三姓俱相伴,祥光得共生,更宜分造化,百福自然亨。”细辉与拉祖研究了半天,仅一知半解,却都知道纸上一再提到“大吉”、“如意”和“亨通”等字眼,好话说尽,必是上上签无疑。三人乱解一通,玩得高兴,翌日细辉从家里再找来另外一张签纸,说是这粉红色纸条昨晚被大辉扔到了纸篓里,被他捡起来。

比之银霞拿到的第廿五签,此卅一签像是难度跳升六级,艰深了许多。细辉与拉祖不得不翻字典,却仍读得面面相觑。银霞要他们朗读一遍,拉祖便念了“履薄登水池,危桥得渡时,重重忧险过,春色自芳菲。”签纸上附有白话浅释,什么有如牛郎织女渡银河,相对咫尺,却隔天涯;又云旷日废时,行行有险地,步步有危机,读之令人心惊。三个孩子本来贪图好玩,碰上此等签文不免意兴阑珊。银霞遂回家去继续织网干活,拉祖看着她走出理发店,刚好迪普蒂从外面回来,在阳光下摸了摸银霞的脸蛋,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迪普蒂走进店里,开口便问,这女孩不是要到河边的庙里去上学吗?结果怎样了?

这事,银霞之前没对几个人透露,从坝罗古庙回来后也未再提起,却不知怎么传到了许多人的耳里。父亲老古说你呀怎么不知自量;几次在楼道上碰到大辉,都被他笑说盲妹阻街,不如去学按摩,帮人揼骨啦。有一回马票嫂上门,银霞听得厨房那头两把女声,母亲声细如蚊,马票嫂倒是磊落,一字一句清楚分明,说那古庙义校里上学的非傻即戆,全是些精神失常的孩子。“你女儿要是到那里上学,迟早也会变痴呆。”

多年以后银霞坐在锡都无线的士台的办公室里听同事阿月读报,才知道当年马票嫂说的不全是唬人的话。报纸上说那古庙办学原是要扶助清贫子弟,后来教育普及,人们上学不怎么花钱了,会送到义校去的无非都是些无处安置的智障孩子,而且学生人数逐年减少,终至学校停办。古庙理事会将办学准证归还政府,随即把破落的校舍拆除,在原地建了一座色彩缤纷,造型古色古香的崭新牌楼。

银霞对阿月说起小时候她到坝罗古庙求学遭拒的事,不知怎么竟忍不住往那庙祝身上加油添醋,编造了好些他当时没说过的恶毒言语。

“盲妹还怎么上学呢?读了书又有什么用?以后找一个盲人嫁了吧。”

“样子长得还可以,不如去按摩院,学揸骨吧。”

“不如去拉二胡,自己顾自己。”

银霞自觉这样不好,可若不是这么说,她便不晓得该怎样让阿月明了她当时感受到的挫折,以及她后来好长一段日子挥之不去的恼怒与沮丧。若不是这么说,她真不知道要如何理解自己坐在戏棚下低头听戏时,脑子里的混沌,以及后来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吃着红豆冰棒,想到自己终究不能与细辉及拉祖一起,每天一同上学,一同走这一条回家的路,忽然心头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咽喉;胸臆间一口翳气吞吐不得,便难过得吃不下去,只有任那冰棒不住淌泪,一串一串磙落到手里。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