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妹弥留时有过回光返照的时刻,不过短短两句钟;并非别人常说的那样,久病者忽然变成了个没事的人,能弹能唱能吃能喝。她不过从一连数日的昏迷与谵妄中醒来,不再呼痛或满口呓语,却仍然只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银霞走进房里,梁金妹对她说你起得真早,那声音竟是清清楚楚的,好像她从一场浑噩的大梦中醒过来了。她说你过来陪妈说说话。银霞便坐在了床沿,让母亲握住她的一只手。银霞说你昏睡好几天了。梁金妹说才几天吗?我做了许多梦,在梦里见到很多死去了的人。每一个梦都在白天,日头好勐,阳光白灿灿的十分耀眼,像要把明眼人变成瞎子。我从一个梦走到另一个更光亮的梦里,都快睁不开眼睛了。
银霞问她谁是那些死去的了的人。梁金妹思索良久,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在那些梦中一连问了几回,咦,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面目模煳,一言不发的尾随我从一个梦走到另一个梦中。明明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谁。”
“我也知道她是谁。”银霞说。
银霞也是梦到过她的。那是被囚于楼上楼中的怀抱婴儿的女鬼。她总是太闲了,多年来抱着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穿越许多人的记忆和梦。银霞听过不少近打组屋的旧邻居,在搬离那大楼以后仍声称自己梦见这女子。无人在梦中看真切她的面貌,仿佛她的脸总是打了马赛克,但会梦见她的无不是女人,而有她出现的梦总不会是恶梦,不过是有点悲凉而已。梁金妹也是那么觉得的。梦中有一个部分她与女鬼于巴士上坐一个双人座位,那前所未有,是她与女鬼最靠近的一次了。她们乘坐的是在锡都穿行了许多年的旧巴士,四四方方,像个庞大的铁皮饼干桶加上几个轮子,因路途颠簸,不住嘎吱嘎吱的响。梁金妹与女子攀谈,还把手伸进襁褓逗弄她怀中的婴儿,问她这孩子是男是女。女子十分高兴,说是个儿子呀,梁金妹怎么也没法看清婴儿的面孔,她一边翻口袋要找自己的老花眼镜,一边说好可惜呢,是个儿子。
女子闻之黯然,说是呀,他要没死,现在该念大学了。
梁金妹自知失言,万分不好意思,陡然扎醒。睁眼惊觉四肢百骸无痛,肉身虚无,似已被蛀空。只见晨光透窗,在毛玻璃上铺成了彩虹色的光谱。她恻然有所感,伸出手掌来屈指数算;来回数了几遍才确认无疑,要是孩子当年不死,如今已快是个成人。正感叹时,银霞走进房里来。梁金妹见女儿面容憔悴,因病蚕食了她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便觉得女儿昨日还是个孩子,一夜之间已老大,白发生得鬼鬼祟祟。她握紧银霞的手,说出了那个与女鬼交谈的梦,之后半晌无话,良久才说,妈真是对不起你了。
梁金妹说的什么,银霞知道。这一幕她似乎早已在某一个梦中演习过,只是梦里母亲的声音并非这般苍老和虚弱,却是声泪俱下的,像有一种演舞台剧的夸张效果。因而她并不激动,只是照着梦中早写好的台词,淡淡地说,妈你胡说什么呢?梁金妹说要是当年我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今日他就十七岁了,以后有孩子养老,你下半辈子不必这样孤零零。
“这事我自己是同意的。”银霞说。“我也不后悔。”
事情过去快十八年了,自从母亲偷偷摸摸地带她到锡都大草场那边的诊所走了一趟,让她在那张有着冰冷的金属扶手的床上躺了半天,过后扶她回家,以后便再未提起过这事,甚至连密山新村盲人院她也只字未提,当作把那段日子从记忆里连根拔除,但银霞好像预感了有这么一天,母亲终于会想起那未及完成即被报废了的小生命,并为之惶惶不可终日,嚥不下最后一口气。她将预备好的话缓缓道出,说妈我不怪你,你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这样说了梁金妹果然像放下心头大石,可以安心阖眼。那天银霞去上班后不久,老古打电话来说,你妈断气了。
梁金妹的骨灰被送到福报山庄以后,银霞与妹妹合力将母亲的房间彻底收十一番,等于将大部分物品扔弃,之后将房间洗刷一遍,用了大半瓶滴露,想要驱走一室病与死的气味。老古用他的的士将弃物载走,不知扔到了何处,回来抱怨梁金妹用的床埝在他车里留下一股屎尿臭与呕吐物的酸馊味。倒是那被清理后的房间,一连几日透着消毒药水的味道。银霞走进房里,总不期然想起那一次随母亲到诊所,见了医生,验了尿。医生是个老男人,问银霞为何不把孩子生下来。她不知该如何应答,身旁的梁金妹抢着说,她是被人欺侮才怀的胎,怎么要得?医生便不再追问,只吩咐一个说广东话的印度护士将银霞领到与诊室相通的另一个房间。银霞想像那是一个隐藏的密室。房门推开时,银霞闻到里头透着这么一股氧化剂的气味,像是连空气都已经消毒过了,房内无菌。
说广东话的印度护士叫银霞脱下衣衫内裤,再让她爬上一张有着金属扶手的床。床上的埝子很薄,里头填充了无数疙瘩,像是有许多难以平复的过往。印度护士让她拱起腰,将几张防水棉纸铺在她臀下。银霞听从她的指示一一照做,之后听得房门被推开,阖上,推开,医生进来了与謢士用英语细声交谈,又听得小金属器件在一个金属盘子上相撞,声音清脆之极,让银霞想起三角铁,许多三角铁。医生来给她注射,问她奇怪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家里有什么人?银霞顺着秩序逐一回答,我叫古银霞,十六岁,家里有父亲母亲……直至眼前如墙的黑暗被分解,变成了浓雾,又像是成了水,浩瀚地往远处流淌。银霞不及将家中人员说全,灵魂便像舍弃了肉身,也化作水化作雾,被那深邃辽阔的黑暗吸引了去。
醒来的时候,半天已经过去了。银霞睁开眼睛,黑暗马上凝固起来,变成了结结实实的硬物,堵在她眼里。她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刚经历过那幻境一般的黑暗,觉得自己飘荡在空中,也许就像个太空人似的,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听到医生与护士细碎的谈话,却又同时感觉到冷冰冰的金属器材从私处探入阴道,在她的小腹中捣鼓。那像是一根细长的小汤匙伸到她的子宫里,轻轻搅拌,仿佛要在那脏器里调配一杯饮料。这过程十分奇妙,银霞觉得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床上躺着的身体与她无关,那人的命运与她无关,就像她是来参观的,透过某种链接的手段,让她参与了一次小手术,体验到了另一具身体里轻微的流失与痛楚,甚至也感觉到温热的血被小汤匙引导,自下体溢出,像尿床那样濡湿了她的臀部。手术完毕后,三角铁的撞击声音再次响起,她才像被催眠一样昏睡了过去,掉进另一个充满引力的空间。那里有个很浅的梦境,她涉于其中,仍然意识到手术房里越来越冷,盖在身体上的被子十分单薄;对面墙上的一台冷气机开得不遗余力,呼呼作响,仿佛这是停尸间,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刚解剖过了的尸体。
印度护士再度推门进来,唤醒她,叫她把衣物穿上,并给了她一块卫生棉,要她埝在内裤里。这一次她张嘴说话,喷出的气息有咖哩的味道,想来刚用过午餐。银霞摸索着穿上护士递过来的衣服,觉得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能与动作同步,总是迟了一秒半秒。她故意缓一缓动作,想要等那声音赶上来,凑上她的节拍,无奈总是对不齐正,令人懊恼。银霞就这样拖着慢半拍的声音,仿佛拽着一个松脱了的影子,从另一道门走出手术室,梁金妹已等在那里了,说她一直没有离开,连午饭也还没吃。印度护士听了直嚷嚷,说哎哟阿嫂,我不是跟你说了她没这么快醒来,叫你去吃午饭的么?梁金妹赔笑,说是的你是这么说了。是我自己没胃口,不想吃;不怪人。
母亲与她是坐父亲的车子去的,老古放下她们后便开工去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在路上招手叫了的士,那司机是个印度人,车里的收音机播着淡米尔歌曲,男声独唱,四女声和音,配着贝斯、大小提琴、电子琴与各种印度传统乐器。唱歌的男子声音清澈,颂唱满月之下的茉莉新蕾,其香如蜜。银霞跟着那节拍微微晃动颈项,嘴里念念有词,那鲁姆迦耶,那鲁姆迦耶,司机从望后镜看过来,用淡米尔语问她,说你怎么懂得唱我们的淡米尔歌曲?银霞不理睬,仍专注地跟着旋律唱,你只碰过我一回,何以竟让我的身体盛放?她们在组屋大门外下车,梁金妹拽着银霞乘电梯上七楼,将她塞到床上,硬要她睡一大觉。“大被盖过头,醒来就没事了。”银霞还真觉得虚脱,也可能是麻醉剂的药效未散,她躺在床上即化成了水,朝死寂处潺潺流去。醒来时已是傍晚,梁金妹在冲凉房里给弄她了一缸温水,让她洗澡。之后她走到饭桌,老古与银铃已经吃过了,梁金妹特地为她煮了皮蛋瘦肉粥与一碗姜丝炒猪肝,母女俩默默无语,低头吃饭。
以后银霞再没去盲人院了,仍然回到旧生活中,在她惯用的椅子上继续编织网兜子,也织藤器,由母亲拿到楼下寄卖,特别受马来人欢迎,连生果铺也向她订货,买下她织的许多轻巧的篮子。马票嫂识得近打购物中心几家卖鲜花的小铺,也将他们介绍给银霞,促成了一些生意。银霞在家中藏了五年,并非梁金妹不许她出门,而是她老怀疑自己会露出什么端倪,让人察知她偷偷去堕过胎了。期间有一回她推托不了,到莲珠住的豪宅去参加她儿子的百日宴,酒后失态,当众出洋相,以后便更不敢抛头露面了。要不是后来锡都无线的士开台,老古带她去应征,银霞大概还得待在家中织她的天罗地网,一辈子将自己困于其中。
银霞不到盲人院,拉祖是最高兴的。他说银霞你何必与盲人为伍?是要像他们那样以后沿街兜售藤筐藤篮维生吗?抑或是要拿着盲公竹走到食肆餐馆,挨着一张一张的餐桌去卖福利彩票?这些话银霞听得刺耳,说你何必挖苦人,有头发谁会想当癞痢呢?
“就算是到按摩院里替人揼骨吧,或者是坐在夜市里拉二胡卖唱等人施舍,也不过是谋生而已。”
拉祖见她愠怒,便说可你不同啊银霞,你比别的盲人强多了,应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那几年过得好不郁卒,直至后来到电台上班,日子才算豁然开朗。银霞在那渐渐顺遂的日子中自得其乐,好像就渐渐忘记了过去的不快以及盲人院里发生的那些事。这么多年来,除了偶尔做一些奇怪的梦,便心无挂碍。她一再梦见那些被封印在楼上楼里的女鬼,有眼无珠的,怀抱幼子的,她们在黑暗中与她相遇,夹着她并肩站在一起,像是把她也当成了鬼。她们多半是在某一层楼的走道上,面向围栏,感受着从锡都空中卷来的风,还闻到了密山新村那橡胶加工厂飘散的恶臭。这些梦其实多是静寂的,女鬼极少主动向她哭诉,也不说些什么吓唬她的话,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哭不闹,但银霞能感受到她们的存在,左右两边阴风阵阵,仿佛两个女鬼都愁肠百结,在望月怀远;苦恼着该怎么离开楼上楼;这个大笼子,鬼地方。
这种梦,即使搬离近打组屋,住到了美丽园,银霞仍撇之不去。一年里总有个一两回,女鬼飘忽入梦,像是故人来访。来来去去说着那几句再吓不了人的话,你有见到我的眼珠吗?我弄丢了我的眼珠呢。背景里有婴儿嘤声哭泣,音质极差,像是黑胶唱片里除不去的杂音。梁金妹死去以后,可能是因为猫来了,在床上守着它的领地,暗中惊吓女鬼,将她们驱逐,她们便来得少了,银霞纵然还做些莫以名状的恶梦,譬如梦见自己成了躺在停尸房中的一具尸体,四周寒冷得令人结霜,她清清楚楚感受到肉身被剖开,有人取出她的子宫。梦中的操刀者说的都是英语,说怎么找不到婴儿呢?于是有好几双手在她被具中剖开的身体里翻来捣去,银霞自他们的口音辨出那黑暗里有三大民族,是三个男人。这些梦都与女鬼无关了,而事实上,就那两个过了气的女鬼是形成不了恶梦的,不过是让人心有戚戚,醒来徒感无力。
普乃不来以后,女鬼也未再回到银霞的梦里,她倒是几次梦见了猫,并一次一次在暗中呼唤与追赶它,最后抱着它受了伤的湿漉漉的身体,号啕大哭。有一回猫是在她的身体里被找出来的,仿佛猫是她的一个器官。有一双手将猫放到她的手边,说找到了,还给你。黑暗中尚有其他人围在床畔,有人微微冷笑;有人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她的脸颊和胸脯摸了一把;有人用力捏一捏她的乳头,问她你还是处女吗?你还是处女吗,阿霞?
猫在她的身旁惨然哀叫。
在所有的故人当中,连鬼也不来了,只有马票嫂仍然常与银霞见面。马票嫂已七十多岁,仍然开着她的国产小轿车通街跑,三不五时来载银霞到茶楼吃点心,或是到旧街场的老店去喝白咖啡,吃鸡丝河粉。那两家店是战前之物,店里的老桌子都用云石铺的桌面,上面打蜡似的结了一层黏腻的油污,竹子做的椅子也都如此,而且多半短了一条腿,坐得人摇摇欲坠。店主再舍不得也不能不逐一丢弃,改以塑料制品代替。细辉的母亲何门方氏壮年时便在其中一家店里帮工,而今来下单的茶水工人,都换成了印尼或缅甸来的外劳,本地各种语言都能半咸不淡地说上两句。就与这些客工,马票嫂也能点出姓名,问候人家老家的丈夫妻小,令他们欢喜。
马票嫂多年不写马票了,却在家里坐不住,仍然经常像个老将领一样回到以前的旧地巡察。近打组屋是她的地盘,当年的人总有的还住在那里,老而不死,日日盼着马票嫂来说闲话。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带来各种小道消息,换得组屋里的各种变故和新闻,回去与银霞说。那大楼自从做了大法事,还装上围栏改装成铁笼子以后,多年来风平浪静人畜无伤,最近这几个恶年却又频频出人命,人们接二连三在楼下的巨形垃圾箱里发现死去的弃婴。婴儿被发现时才剪去脐带不久,随便用什么破布裹着身体,身上爬满蚂蚁;也不知是断气了才被丢弃,抑或是活生生地在垃圾箱里被蚂蚁咬死。报案人后来都说,要不看仔细,会以为是小猫或狗崽的遗骸。
“都是外劳生的。”马票嫂说。“生下来父母不详,连报生纸也没有一张。你说,报死纸又该怎么写?”
银霞不无感触,却是觉得奇怪。以前人们到近打组屋跳楼寻死,死后便成冤魂流连不去,在楼中平添传奇。至于这些出生后未见天日即夭折在垃圾箱中的幼儿,尽管心中含冤,死了却静悄悄,无人见过他们的鬼魂出没。马票嫂听了笑,说孩子刚出生,魂魄未齐,连名字也没一个,入不了生死册,怕是成不了鬼;即便做了鬼,也是不灵的。
晚年的马票嫂生活安逸,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有大出息,在美国金融机构挣得高职,已在那里成家,每年坐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来探她一回,带她到中国日本和澳洲等各地旅游。她与梁虾生的孩子也都待她不薄,丰衣足食之余,有儿孙与她同住,亦有印尼女佣供她差使,还有一辆小轿车代步。银霞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对马票嫂艳羡不已,觉得她出入无阻,如有神通。马票嫂也常笑说此生足矣。说了她握住银霞的手,好像觉得有些事单凭话语不足于表达,便在手上使了些力,对她说,银霞啊,要不是挂心你,此刻就算阎王要我下去陪梁虾,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