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霞与顾老师出游的那一日是个周六。通胜上怎么说的呢?几乎诸事可行,宜祭祀、出行、解除、冠笄、嫁娶、伐木、架马、开柱眼、修造、动土、移徙、入宅、开生坟、合寿木、入殓、移柩、破土、安葬、修坟;唯忌开光与安床而已,听似无论生者或死人都不妨有所作为。果然这一天风和日丽,银霞坐在传说中的莲花精灵上,第一次从车里感受到它的动静──除了车尾两根排气管虎虎生风以外,车里竟安静得离奇,要不是路上许多坑坑漥漥,令车子不时震荡,银霞几乎感觉不到它在行驶中。好吧,这话,银霞刻意说得夸大了几分,无非为了取悦顾老师。这几年她摸熟了顾老师的性情,知道赞美这车子可要比称赞他本人更让他欢喜。
那一天顾老师到都城去,是要参加一个杏坛老相识的追思会。他问银霞要不要同去,正好可以用跑车载她游车河。这回银霞不别扭了,说好呀,先让我向电台请假,看老板允许不。锡都无线的士电召台已改由老板娘主事了,那本来是个心思如算盘的人,如今一点没为难,说去吧去吧。连同事阿月也说难得你肯请假,多拿一天吧,不然我还真怕你过劳死。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这什么年头了,外面所有能开车的人都有车子了,再不济的,总买得起摩哆。在锡都这地方,连公共巴士也苦于乘客稀少,即便换了一批模样时髦,还装了冷气的新巴士,也依然快撑不下去。剩下来那些不开车的人,手机上都有召车的应用程序,动动手指头而已,话也不必说半句。城中的电召的士服务,只剩下银霞打工的那一家,因司机都上了年纪,眼拙手慢,也有不怎么识字的,便还因循度日,载些同样追不上时代,也不怎么赶时间的老人,得过且过。电台一天没接多少张单子,接线员终日枯坐。纵使老板娘不说破,阿月也十分尴尬,想着该辞工了。
“我家里有丈夫,儿女也都长大了,赖在这儿不过是赚钱买花戴。你不同,银霞,手停口停呢。”
不管怎样,银霞确实很久没请假了。梁金妹去世前她三不五时请假照料母亲,待梁金妹一死,电台每年许她拿的年假,多数被她荒废了去,甚至也慷慨地送了些给阿月,说反正无可用处,留在家中不过是空坐等老。这回她拿假出行,虽说有点仓促,而且是要去追思某个不识得的老人家,可她的心情竟出奇地欢快,堪比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少女的时候,与家人唯一的一次过埠出游。那时银铃还在念小学,因为年终考试成绩不错,央得父母带她到锡都以北的雨城去观光游玩。梁金妹不忍将银霞留在家中,便也捎上她。那日大晴,雨城无雨,阳光遍地,据说老古用傻瓜相机拍的照片,一卷菲林注20三十六张,大半都被阳光霸凌,而且除了银霞以外,每一个人都被强光照得见牙不见眼。梁金妹说难得出来一趟,一个劲催促两个女儿合照。银霞由得母亲摆布,与妹妹一起爬上那些爬虫类造型的塑像(银铃喊,啊鳄鱼鳄鱼,恐龙啊恐龙!)背上,她摸索那些庞然大物,心惊得很,却又觉得欢喜,忍不住也与妹妹一起怪叫。
这回出游,因为如此欣喜,便有点紧张。阿月说你打扮一下吧,打兼差的小晴也自告奋勇,特地在出发的前一天到电台来替银霞染发。小晴中学毕业后曾花了好几千元上过两个月的美发课程,可后来到发廊工作,做一家倒一家,终至气馁,于是白天帮父母摆摊卖擂茶,一周有四天傍晚以后到电台接班,偶尔有男朋友上来陪伴,各自对着手机消磨时间。染发剂是阿月买来的,银霞说只要遮掩白发即可,于是她到印度人开的小杂货店里买来黑色染发剂,号称草本增色,天然染发。银霞自备毛巾,小晴则带来用具,像拿着调色板和画笔,在银霞的头上涂了一层又一层。银霞被塑料布罩在椅子上,头皮沁凉,鼻端闻到一股怪味,恰似以前住在楼上楼,妹妹银铃每周总有一下午在家写大小楷,一罐金字墨汁用久了便有如此味道。她皱起鼻子,问阿月你买的真是染发剂吗?
怎么不是?
臭呢。
怎么臭了?印度人的头发不就是这种味么?
胡说,印度人发上抹椰子油,比这个好闻多了。
那这是什么味?
这个……闻起来像金字墨汁。
金字墨汁?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有一股羊屎味。
什么?羊屎?
嗯,羊屎煲水,就这个味。
三女在电台的小办事处咯咯笑,阿月与小晴穷追勐打,说!你怎么知道羊屎煲水是什么味道?银霞住口不语,摇头而已;小晴调的浓墨自发梢洒落,溅在银霞披着的塑料布上,一派写意。
就那天下午为银霞染发,在厕所里提着橡胶管替她洗了头以后,小晴用毛巾替她将头发拭干,忽然说,我昨天刚辞工,老板娘准了。
辞工了要嫁人吗?银霞问。
才不是。我到按摩中心当学徒,工时长,以后来不了。
怎么去替人洗脚揼骨呢?阿月插嘴说。我以为那是泰国妹和中国妹才干的事。
才不呢。小晴说。马币不断贬值,泰国妹和中国妹都瞧不起这点钱,全走了。
连外劳都不干了,你怎么还去做这个呢?银霞问。
好歹是学一门手艺嘛。边学边做,而且总算是一份安定工作。小晴开响吹风筒,将风声往银霞耳里灌,银霞便听不清楚后来的谈话了。她把听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串联起来,猜知大意,小晴说学指压推拿,就像学护理一样,能帮人呢。
不好吗?
好好好。阿月挤兑她,说你千万小心,别让那些臭男人趁机揩油。
第二天银霞出门,乌黑的头发齐肩,早上起床后梳理过无数遍了,还穿上两年前银铃给她买了以后,只穿过一回的连衣裙,显得容光焕发。她出门的时候,老古刚起床,抠着眼屎从后面的房里出来,隔着落地玻璃门看见院子里女儿的背影,在阳光下摇曳而去,景深处有朦胧的叶影与九重葛明晃晃的颜色。他不及洗脸,憋着一泡尿到厅里的神台上香,嘴里喃喃,说梁金妹啊梁金妹,你火眼金睛,千万要看紧你女儿。
顾老师载着银霞先到美罗小埠吃鸭腿面,之后一路不停,直驱都城。他带银霞参加的追思会在城中某大厦的顶楼举行,被追思的人是个老作家,曾是华文作协的会长;年轻时当过校长,写过文章出了些书,后经商发迹成了沃尓沃,从此在文坛出钱出力,又因社会上广有人脉,当了作协会长后拉拢不少华商和乡绅一起办文化活动,又给原本穷兮兮的华文作协存下不少积蓄。这样生财有道的人,文坛稀罕,因而德高望重。银霞对此人一无所知,顾老师便在驱车来的途中给她细说。他的这位旧识病重多时,砸大钱续命,一个月前于医院的贵宾级病房内逝世。家中老老少少随侍床畔,像观看濒临灭绝的珍稀野生动物一般,都睁大了眼睛目睹他嚥下最后一口气。
追思会上来宾济济,不少人的名字都冠着各州苏丹或国家元首给的勋衔,还来了许多中文媒体与本地文人。人们交头接耳毫不喧嚣,但银霞闻着满堂名牌香水各吐芬芳,便可想像其衣香鬓影。会上发言者不少,多已老朽,轮候上台去细数逝者平生,将他说得只应天上有。银霞听得出来人们手上都备好了稿子,个个照本宣科,催人哈欠。那是万万比不得政治人物,如日落洞之虎在台上说话那样引人入胜的,就连莲珠的丈夫拿督冯,银霞以前听过他在儿子的百日宴上说了一套谢辞,虽是陈腔漤调,但语态自然,其中的抑扬顿挫也比这些人掌握得恰当些(当中真有两人还顾得上语调的事)。最后麦克风交到逝者的长子手上。据说此君乃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医生,因自小在英校念书,不谙中文,只能以英语向来宾致谢,并对自己与几个弟弟妹妹读不了父亲的文章频频表示遗憾。尽管如此,追思会上仍找来某学院几个中文系学生,用稚嫩生涩的声音朗读逝者生前的得意之作,以表追忆。银霞觉得作品平平无奇,但朗读者慷慨激昂七情上脸,只把逝者家属听得泪眼盈眶。
追思会结束后,人们散去,各人送得逝者的作品集一套以志纪念。银霞虽是个盲人,仍被一视同仁,她却之不恭,只好将那沉甸甸的三本书拿在手上。后来她去了趟解手,出来才想起自己将书遗忘在洗手间,回头去寻,再出来时两部电梯络绎不绝,已将宾客分批送走。顾老师与她站了好一阵才等来电梯,两人共乘,没想到电梯才滑下两层楼,忽然顿了一顿,一整个钢盒子就停在那里了。银霞说停电了吗?不,顾老师说,电梯出故障了。那怎么办呢?没事的,我先看看有没有警铃,召人来修即可。银霞沉着等了一阵,顾老师说哎呀这电梯是怎么回事呢?声音显然透着焦虑,说怎么连一盏紧急照明灯也没有。
没有灯,很暗吗?
伸手不见五指。
那是找不到警铃了?
看不见呢。
让我来吧。银霞说着伸过手去,碰到了门边的标盘,将上面的按钮逐一按个遍。按到最顶端的一个按钮时,她与顾老师都听见了铃声。两人舒了一口气,连着按了几声长响,之后便在静寂中等待,以为会有人在外头叩门叫喊。可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顾老师便再接再励,手指戳住那警铃不放。这回铃声响得急切,终于将人召来,外头依稀有声,是个马来男子,想必是大厦的管理员,喊着说听到了听到了,你们几个人在里面?
两个。顾老师大声回应。
知道了,等一等,你们等一等。
这一等(快好了,你们再等等,再等等!)银霞与顾老师在电梯里困了许久。久得银霞都觉得电梯内氧气不足,有点呼吸困难了。她让顾老师停止与外头那个人喊话交涉,说你省口气吧,慌也没用。顾老师叹了一口气,银霞感觉到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她打趣说顾老师,现在要有一副象棋该有多好。顾老师说我要能和你一样下盲棋,又何用棋具呢?光用嘴巴说就行了。银霞这才想起来两人正处身漆黑之中,她说这下可好,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现在你知道我的世界长什么样子了。”
顾老师无言。好一会儿,两人屏住声息倾听电梯外头的声响,竟听到脚步声呢,还有至少三个技工在大声交谈,他们用的工具也没闲着,各自发声。顾老师闭上眼睛,黑暗没有变得更深沉一些,耳道却好像被清空了一样,周围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层次,他一重一重的听,由远而近,听出来了技工们抢修的声音是从电梯上方传来的,也听见马来管理员迭声追问怎么样?还要多久才修好?(无人回答)他听见拉锯和敲打,听见电梯盒子的坚定与沉默,继而听见自己的呼吸。他问银霞,你生下来眼睛便看不见吗?
“我妈说我生下来后,眼睛几天没睁开。等我终于睁开眼了,眼珠看着便怪怪的,对眼前之物毫无反应。医生对她说,你这女儿先天失明。”
“我却总觉得自己是看见过的。”银霞说。“也许在刚睁开眼的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几分钟吧,我可能是看得见东西的。以后当人们对我说颜色,说形状,说线条,说光,我都觉得自己能意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顾老师依然阖着两眼,四周的黑暗坚硬如石,脑中却光影丛生,随着银霞说颜色,颜色便像喷罐里挤出来的彩带四下纷飞;她说形状,各种形状犹如万花筒般在黑暗中奔放旋转,然后黑暗转成白底,横的竖的黑色线条在其上穿梭回旋,不断变形;她说光,便有了光;红黄蓝绿,七彩缤纷的光,四面八方如喷泉涌出。
“那你生下来便不怕黑了。”顾老师说,说了自己也觉得好笑。“必然也不会有幽闭恐惧症。”
“顾老师,这不好笑。”
“是不好笑,我说错了。”
“连你们开着眼睛的人都觉得这世界不安全,都必须活得小心谨慎,更别说我们这些看不见的人了。”
“对不起。”
“不过你说得对。”银霞说。“总有些什么时刻,譬如现在吧,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我确实觉得自己比你强大。”
“因为我也成了瞎子吗?就算我是个瞎子,也终究是个男人呀。”顾老师说。“而且我还练太极,懂得些武术呢。”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划了几下,碰到了银霞的手臂。银霞却不闪避,由得那手停在她的臂上。她问,是你吗,顾老师?声音平淡,静室之中听来竟如金石之声。顾老师没料到有此一问,心中凛然,不由得松了手。“当然是我。不是我会是谁呢?”他说。
“问清楚总是好的。”银霞一笑。“这里漆黑一片,别说我看不见你,怕是连你也看不见自己,不晓得自己是谁。”
顾老师听出这话有深意,他缄默以对,两人无声时外面的杂音乘虚而入。马来管理员还在问,修好了没?好一会儿银霞才说话,语调依然平静,仿佛从足下冒生,自黑暗中徐徐升起。“我十六岁时在盲人院里被人强奸了,一直不知道是谁干的。”银霞说话总是这么清晰,近听不刺耳,远听不含混,如深夜里的电台广播,介绍老歌或古典音乐的主持人沉着嗓子娓娓道来。顾老师觉得她像是在说着遥远的,别人的,譬如一个已故女艺人生前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问。
“也许当时我该问,你是谁?你是谁?是你吗?”
“那时也像现在这样乌漆墨黑?”
“那是个下午。”银霞说。“光天化日。”
那下午其实没有银霞想像的那么明亮,而且盲人院那收藏点字机的小房间偏隅,两扇百叶窗也不开,终日垂下窗帘。窗帘的布料很厚,带着点塑料感,上面印着马来人喜爱的花卉图案,色彩浓郁,而且不常洗换,蒙着厚尘。故而这房间十分阴暗,空气也不流通,无论谁走进房里,第一件事必定是找开关启动头顶上的吊扇;倘若进来的是开眼人,自然也会亮灯。那是盏老去的日光灯,它要是亮起来,银霞会听到镇流器发出的响声。
那天走进房里来的人却没有亮灯。银霞听见门阖上了,门锁吐出舌头,咔嚓一声。她直觉来人是伊斯迈,心里微微一颤,手指的节拍却没有缓下来,仍继续在点字机上弹奏。那人走过来,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因为他一声不响,也毫无动作,银霞慢慢觉得不自在,以为背后的人居高临下,正注视着点字机,在阅读它吐出的符号。她等着那人开口说话,但他没有。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伸出两手放在她的肩上,动作十分轻柔,但那一双手本身有其重量,那重量压住了她,不让她动弹。银霞不期然停下手指的动作,它们便都柔顺地停泊在点字机上,怯生生地一动不动。她挺直背嵴,调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那一双手,并且在脑中向自己描述它们。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伊斯迈的手。手听到了,说不对,我不是伊斯迈,我是蛇。说着,那手似乎为了逃避她的描述,真的像蛇一样狡猾地蜿蜒往上游动,从她的颈项游移到她的耳背。银霞打了个冷颤,喊住那手,手便停下来,手指伸张如同触须,钻入她的发际,触及她的头皮。银霞咬了咬牙,那一双手不等她反应,已顺着颈椎滑行到她的背上。那些手指沿着背中央微微突出的骨节,像车行在画了许多凸线的路上,一路跌宕,去到她的腰部,像是在那里找到了一个什么开关,轻轻地捏了一把。
也许那儿真的有一个隐藏的开关吧,银霞浑身一震,身体里不知从哪个脏器涌上来一股躁热,仿佛发动机发动,血液迅即升温。她觉得体内有一股什么在火速流窜,忍不住闷哼一声。那是从五脏六腑里挤出来的呻吟,银霞说那不是我的声音,但她背后的人听不明白,以为那是一种什么指示,他的手听到的是一管耍蛇笛发出尖响,便再也按捺不住,如两条蟒蛇分头缠她,像拔起一根葱那样,将银霞从椅子上一把揪起来,把她送往背后那人的怀里。银霞只觉得腹部一紧,背上一热,那一双手已窜至她的胸部,紧紧掐住她的乳房,像要制服什么猎物。她陡然一惊,刹那间不知该不该声张,那人的脸便已越过她的肩膀,欺近她的耳边,带着尼古丁味道的鼻息全喷在了她的脸上。
“你还是处女吗?是吗?”那人问她。银霞听不真切那声音,其实也不太能确认那话的意思。他凑得太近了,说的话混在急促的呼吸里,像一头野兽在喘气。银霞不知该如何反应,但她知道了那人不是伊斯迈。她说不要,说时双手往胸前交缠的蟒蛇使力刨挖,像要掰开一个绑死了的结,可它们那么牢固,背后的人身体跨前,鼠蹊顶上来,像是要硬硬将她嵌入他体内。银霞这时候才忽然感到恐惧,她说不要这样,真的不要。那人不应声,嘴巴凑上她的脖子,狠狠地吻她。银霞感受到那湿润的嘴唇肥厚的舌头坚硬的牙齿扎人的胡子,还呼噜呼噜有声,如猪在刨食,唾液濡湿了她的脖颈。
银霞挣扎不过来,她试图转身,想要亲手摸摸那人的脸,要像读盲文那样用手去认知他,但那人力气大,双手如蟒,并用身体强行镇压住她的挣扎,嘴里还“嘘嘘”有声,示意她安静。别吵,你安静些!银霞这才知道该叫喊,那人将她往前一推,使力将她按倒。银霞的身体失去重心,一头栽下,胸膛重重撞到前面的点字机上。那人随即压在她背后,像把她当作牲畜要骑在她的背上,那重量将银霞肺中的空气全挤压出来。银霞只觉得胸腔一股剧痛,黑暗中仍感觉到世界在旋转,越转越急,生起了一个看不见的漩涡硬将她扯进去。她感觉到那两条蛇又活动起来,凶猛地窜进了她的裙子里,扒下她的内裤。她喊将起来,不要,真的!一口气接不上去,便莫名其妙地开始咳嗽起来。那人不理。银霞趴在那一台笨重的点字机上停不住地咳嗽喘气,呼天抢地。那人不理,仍然急着进入,先是用手乱搓一通,不待濡湿便以阳器挺进,在阴道里捅破她。银霞仍然在咳,咳出涕泪,大汗从头皮与背上沁出,肺像要反过来了;身体泡在自己与那人的汗水中,汗水流到下体变成了血,辨不出来身体哪处被撕裂,只觉得痛,仿佛浑身在经历着火刑,里里外外被灼烧。
后来的事,银霞分毫记不起来。有一段时间她只觉得黑暗是磙烫的铅,从她的头颅灌入。长这么大,她没有经历过这样充实的黑暗,如同磙烫的岩浆涌入她的嘴巴耳朵胸腔肺叶胃囊……身体成了躯壳,所有的空处都被液态的黑暗填满,迅即凝固,让她成为一具被黑暗填充的木乃伊,与黑暗成为一体,实实在在。那人一直在她背后,没有将她扳过来,好像她的脸是不重要的,她的表情不重要,她的昏死与否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意志。银霞的身体因他的冲刺而动摇,在点字机上敲击出一些符号。除了疼痛以外,除了肺中无气,除了意识与身体逐渐分离,她连黑暗也感觉不到了。直至那人完事,抽离她,背上的压力骤然消失,银霞的肺像瘪掉的气球忽然充气,她活过来,身体感官逐一苏醒,便又继续咳嗽,几乎呕吐。等她的意识回到身体,眼前的黑暗慢慢软化,她才觉察自己伏在点字机上,浑身乏力,如同一块潮湿的,发出腥气的破布。
那人揪起裤子拉上拉链,走之前还走到一旁弯下腰来查看银霞,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像是要确认她还活着。银霞想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是那些强灌进来的浓稠的黑暗,已经在她的喉咙里变成了固体。那人伸手到她腋下,扶她起来,让她坐到椅子上,过后还扶了扶那一台点字机,像要矫正它的位置,确认它无损。
银霞没移动分毫,只觉得眼中无明,耳道闭塞,胸腔发疼;手和脚软绵绵地垂挂在躯干上,像是不由得她了。那人又耽搁了一阵,将一件柔软的物事塞到银霞的掌心,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用接近温柔的手势拭去她的哭痕。然后他轻手轻脚的走了,门一开一阖,外面的静寂中有细微的杂音,将银霞耳中的黑暗融化。她听见近处的鸟语,远处有卖零食的流动车叮叮当当,各种声息如好事者闯了些进来。那人走了好一会儿以后,银霞才真正地醒过来。她捏了捏手中的事物,打开它,摸到了那稍微脱线的边缘,才意会到那是她被除下的内裤。这像个什么罪证握在她的手里,让她又激动起来,手止不住地发抖。她凑足力气,扶着椅子将自己撑起,而两腿依然发软,身体簌簌地抖,一股温热的液体携着说不清的腥膻味从她的下体涌出,沿着大腿内侧淌下。银霞想要拿手上的内裤揩抹,又觉得不对,慌忙转身从一旁的布包里翻找纸巾,没有,只找到一条熨烫过,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弯下腰,两腿微张,用那手帕揩去大腿和阴户的黏液与血,之后穿上内裤,又用那手帕擦了擦她坐的椅子。那木头椅子摸上去还有一点黏腻,又像残留着一股异味,银霞觉得不放心,拿出水壶来倒了些水在上头,擦了又擦。
她从小房间里出来,锁上门,将钥匙挂在指定的地方,再沿着无人的走道步出盲人院的建筑物,于寂静中听到喧腾的杂音,如尘埃飘浮。父亲的车子已等在外头了,她坐上去,老古没有察觉异样;不觉得她头发乱了,衣衫绉了,胸罩被扯掉了一个扣子,穿得有些歪斜,胸口还现出瘀青,像一个被粗暴玩弄过的洋娃娃。唯独银霞晓得,还闻到自己像一块发臭的湿抹布。
那时候老古车子里的收音机还能用,播着当时未老的老歌,主持人在两首歌中间作天气预报,说今晚上西马有雨。东海岸有雨。都城有雨。锡都有雨。
她仍然将手帕带回家;到了家里以后,她把手帕和布包,还有她身上穿的衣裙内裤都搓洗一遍,用上满满两勺洗衣粉,以致洗澡后冲凉房里满溢洗衣粉的清香。梁金妹后来将银霞斥责了一番,说她弄得一地肥皂水,差点累她摔倒。那天银霞仍如平日一样吃饭睡觉,很早便钻进了被窝里,说累。妹妹银铃叫她也不睬,便到厅里对母亲说姊姊病了,梁金妹掀开门帘,手掌摁在她的额头上,说你发烧吗?银霞说没有。梁金妹说你没生病怎么今晚不在厅里看电视,织网兜子?嘴上这么问,脚下却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那房间,片刻也没停留,兴许是电视中的什么连续剧演到大结局了。那晚上银霞浅眠,梦用很薄的羽翼护住她。夜半时真听到雨落下来了。雨从东海岸越过蒂迪旺沙山脉注21来的;雨势倾盆,她的梦浅薄,又像是破了洞,挡不住哗啦啦的雨声。
银霞说到这里,电梯恢复运作,灯先亮起来。顾老师眨了眨眼,费了点时间才习惯这光明。回头看见银霞坐在他身旁的角落里,两手抱着膝,脸上的表情平静。她感知身处的钢盒子稍微晃动,听到头顶上有机器启动的声响,像是钢缆被绞起,便说电梯修好了吗?顾老师说应该是吧,说着抓住壁上的扶手站直身子,又将银霞扶起,替她拍去裙裾上的尘灰,再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她的脸颊。这时候电梯门自动打开,外头无人,刚才那些捣腾了许久的技工与管理员影迹全无,连声音都不可闻。顾老师说我们到底层了。他扶着银霞从大厅走到大厦门外,日光浪头似的扑过来迎接他们。银霞虽看不见,但热辣辣的阳光贴上她的皮肤,便也感觉到了。
这么被电梯困一困也许是好的。那天傍晚到都城拥挤的阿罗街吃晚餐,几样海鲜小炒虽然做得十分公式,银霞吃得大汗淋漓,十分过瘾。之后坐车回去锡都,路上她仍然有一种重见天日般的欢悦,忍不住在车上哼起歌来,是〈乡愁四韵〉。歌声温柔到极致,顾老师安静聆听,忽然想起什么,一声惊呼。
怎么啦。银霞问。
书啊。顾老师说。那两套作品集都被我们忘在电梯里了。
注20:传统摄影用的感光片和胶卷。
注21:马来半岛的主干山脉,将半岛分隔成东西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