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靖军的消息了。
我们收到了靖军从看守所发出来的要生活费的信。
信封上赫然画着一个箭头,箭头指的方向写着:“洛神”。
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提醒我《洛神》摄制组的钱还没有付。
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公司从他被带走那天起就不能上班了,公司账号全部被冻结,所有款项全部被有关部门提走,晓红被命令天天去专案组所在的金三环宾馆报到,只要一到那里她就心惊肉跳,而我已经被跟踪监视快一个月了。
公司总经理已经身陷囹圄,还心系公司,惦记着摄制组演职员的酬劳,这种高尚的情操我在著名小说《红岩》中的英雄人物身上看到过。
这就是“晓庆集团”的风格。
靖军不愧是“晓庆集团”的最高层管理人员。
正是因为我们一直奉行的“生命第一,信誉第二”的原则,言必信,行必果,才有了“晓庆集团”繁荣昌盛的时代。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噩梦般的今天?
那天,公安局又来找我和晓红了。他们是来送达靖军的逮捕令,要晓红签字。靖军在被拘留一个月后,被正式批准逮捕。
经历了重重打击,我们已经麻木了。晓红在逮捕令上签了字。当我们看到靖军的羁押地点是“秦城”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秦城?!
不就是关押江青及其“四人帮”还有各个级别最高、影响最大的政治犯刑事犯的地方吗?
靖军居然关押在秦城!看来我们的事情绝对是了不得的大案要案!
到底有多凶险啊?我的心又一次向无底的深渊下沉,下沉……
他们对我的跟踪监视更紧了。
下午,我跟一直知道一点儿内情的朋友在公司碰头。
公司已经瘫痪,宽广的办公室只有我们几个人。
一见面,所有的人都自觉地第一时间取下手机电池,我忙去拔掉了房间的电话线。我的反跟踪监视的能力增强了。
尽管这样,大家仍然用气声交谈。更多的是用笔写在纸上来回传递。
总的来说观点很一致:下一步就该抓我了。
只有我还有点儿不以为然。
我又没有管过账,你就是严刑拷打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再说我是表演艺术家,艺术家是一个国家的门面,怎么能拿艺术家随便开刀呢?
只听见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由于着急手跟不上脑子,总是出现错别字。
“别看我们自以为做得秘密,说不定房间里就有摄像头把我们写的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朋友突然说。
“是呀!”我立即呼应,“而且摄像机推近推近,推到纸上的大特写——啊!这里还有一个错别字!”
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深深地叹息。形势如此严峻,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尽管做过反抗,那只是蚂蚁拦大象,苍蝇碰壁,其结果只是“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这几天,《洛神》剧组就要杀青了。
剧组已经转点涿州,在那里集中拍大场面,制片主任已经打电话向我报喜,过几天就可以全部停机了,恳请老板去和大家一起吃关机饭。
我是很想去。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只要我一出动,不知道几辆车会跟着,到了摄制组还不把大家都给吓着?而且还别提多没面子了,把我这个老板的狼狈相赤裸地展示在大家面前。
肯定会有记者访问我。肯定要问靖军的事。
现在传闻满天飞,都说我已经被羁押了,已经去了不能见天日的地方。剧组就不去了。
是不是得出去见见公众,辟辟谣呢?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被抓嘛。在外一天是一天。说不定老天开眼,不抓我只是吓吓我呢?
我决定抖擞精神,去见记者。
事前,我已和跟踪的队伍说好要去酒店见记者,千万不要让记者看出来我所处的情况,并且答应他们可以两个人跟在我身边,冒充我的助理及手下,其余的不显痕迹地坐在一旁的桌子边扮演来这里谈事的顾客。
来到一家酒店大堂,和记者聊了大约40分钟。我表演心情舒畅,神采奕奕,她表演真诚善良,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自从我经商以来,报纸上就以一篇著名的文章“第一老板刘晓庆”,泄露了我下海的秘密,于是各种报道评论纷至沓来,极尽夸大其词之能事,把我做生意的“业绩”吹到了天上。
由于与事实严重不符,我一再否认并且拒绝接待记者。记者拿不到第一手素材,便捕风捉影地在报纸上发表各种不真实的言论,在公众的眼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浑身沾满了铜臭味的暴发户,再加上人们普遍的“仇富”心理,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五类”。
我把要说的话都给记者说了。记者也都详细记录下来了。她提出来在我的凌志车前拍张近照,我同意了。
和记者走出酒店,不用看我也知道身后有许多“客人”也刚好谈完事出来。他们照旧不向我这边转头(这是他们“表演”的最大漏洞,毕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呢),纷纷“路过”我和记者的身边。
我在汽车旁边搔首弄姿拍了各种各样的照片,谋杀了记者不知道多少菲林。
在镜头前我扭来扭去,“旁若无人”灿烂地笑,时而看着天遥望远方,时而对着地陷入沉思,酒店外仿佛只有我和记者两个人在辛勤工作,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对准我。
也许他们百倍警惕的同时正在惊讶我“临危不惧”“泰然处之”“章法不乱”“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超厚脸皮吧?
一回到家,打开网页,头版头条红字标题立即触目惊心地跃入眼帘:
“刘晓庆——一幢大厦的坍塌”!
这时候,谢晋导演来电话了。
几个月前,谢晋导演就在策划《芙蓉镇》剧组“回家之行”。就是电影主创人员重返拍摄景点芙蓉镇一游。已经跟我说过几次,我答应了的。
想当初那里只有一条街,是一个与世隔绝,没有书报、没有电视的封闭的湘西小镇——王村。
1986年,是我们在那条街上盖了胡玉音的新屋,搭起王秋赦的小楼,我们在那条小石板路上,撒人工雪扫街。
当地的居民不知道电影是怎么拍的,整个王村才几千人,基本上都成了群众演员。不少县城的人专门跑到那里看谢晋导演拍戏,王村一下子就有了一万多人。
当时的我每个月工资50元,但群众演员的酬劳是3块钱一天,不少人连续拍1个月,算起来片酬比我这个主演还高。
在那没有人知道的小镇上,诞生了中国电影的里程碑——《芙蓉镇》,获得了卡罗维发利大奖、金鸡奖、百花奖,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女演员、最佳男演员、最佳女配角、最佳男配角、最佳美工师……剧组的主创人员们,中国电影工作的佼佼者成群结队,相继从那条小街走到各个领奖台上,王村也随之改名为“芙蓉镇”,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原来的名字已渐渐被人遗忘了。
现在的王村大概开了至少20家“刘晓庆米豆腐店”吧?每一个店都标榜它的正宗。不知这个正宗是出于什么?是出于对我表演艺术的首肯,还是出于我做米豆腐的手艺?
在我“卖过米豆腐”的屋檐下,在我“扫过街”的路旁边,在我“挨过斗”的胡同里,都贴上了招牌,王村人在心里刻下了当年我们创作的痕迹。
好多朋友都开玩笑地说:“嘿,晓庆,你该去收名誉费了,他们到处都在用你的名字赚钱!”
我总是笑笑不作回答。假如我的名字还能对王村人有一点儿用处,假如能因为我给王村带来富裕和繁荣,那就算我对王村的一点儿心意吧。这或许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呢。
芙蓉镇。我扮演“豆腐西施”“芙蓉姐儿”胡玉音的“芙蓉镇”。
谢导在电话里说:“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后天来到上海,我们一起飞往长沙。从那里坐汽车过去。”
“……啊?”我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样决定了,订好了机票告诉我们,去机场接你。你也可以和姜文、徐松子一起飞。”谢导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去不了吧?
这时候去芙蓉镇?不是做梦吗?不仅北京警方要大动干戈,长沙警方还不知道怎么倾巢出动呢。来芙蓉镇旅游的人山人海,万一我跑了呢?虽说跑不出国,藏在哪里总是有可能的吧?
办案人员肯定会这么想。瞧我多会换位思考。
既然这么费事,说不定在北京就把手铐给我戴上了。那怎么了得!可不能这么丢人现眼。
再说,我给总理又写了一封信,还得想办法交上去。还有,要是去了,不知道要见到多少记者呢。
过了一会儿,谢导电话又来了。
“票订好了吗?”谢导的嗓门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买不到机票……”我吞吞吐吐地说。
“我们给你订!你是一号主角,又是这部电影金鸡百花双奖获得者,非去不可!”谢导又把电话挂了。
我只有拖延时间。
一会儿,徐松子来电话了:“去芙蓉镇吧!我们都在等你。”松子用她擅长的煽动性语言热情洋溢地说。
“我去不了。有事。”我告诉她。
“谢导说你临时变卦,出尔反尔,可生气呢,有什么事比这活动还大呀?所有的演员都到齐了,就缺你一个。”松子继续劝说。
“我真的有事。”我把电话挂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是姜文发来的信息:“怎么了?”他发信息总是像发电报那么简短。
“公司出了点事,我要处理。”我告诉他。
过了半个小时,他回信息了:“好好办你的事,不用考虑这边。”
我放下了好大的一片担心。我相信他会替我同谢导斡旋,我感觉他好像听到了风声。
那一天,办案人员来公司找我。
自从逃跑香港没有得逞之后,我几乎每天都来公司“上班”。尽管公司已经人去楼空,我总是习惯性地过来处理“日常事务”。
几个穿着制服的办案人员快步流星地穿过公司办公大厅。他们在小会客厅等我。
听到动静,我迅速从我的办公室走过来。看见他们,稍稍在门边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坐下。我静静地看着他们。
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递过来一张纸。
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转到这张纸上,四个大字映入眼底:
拘留
秦城
他们又把晓红抓了!
我愤怒地喊起来:“你们还要抓多少人啊?有完没完?全家都进去了!!!”
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无动于衷。他们久经沙场,不知道见了多少我这类的呼喊。他们是不是在刀光剑影中已变成了铁石心肠?他们这一行我绝对干不了。
可是我是自己人啊!我是“红五类”,我就算犯错误了也是人民内部矛盾!
我喊累了。又坐下来。扭过头不看他们。
停顿。
“签字吧。”一个人员说。
我再多扭了一下头,不理他们。活像英雄刘胡兰。
“必须签。家属必须签字。”语气有些命令似的。
我抬头看着他们。目光如炬。他们表情自然。半晌,我的眼睛酸了。慢慢把目光回到纸上。迟缓地拿起笔。
我一贯签支票的手,在晓红的拘留通知书上,写下了曾经为千万影迷龙飞凤舞过的,自己的名字。
“给她收拾些东西吧,日用品。”有人说。声音比较缓和,同时收起了那张纸。
在我悲愤的目光中,他们默默地离开了。
没有人和我告别。当然不会告别。我现在是谁呀?
形单影只,我来到晓红住的龙城花园。身心俱疲,几步台阶居然歇了三下。在门框上靠了一靠,气息调匀。推开大门。
一直照顾父母和我,还有我们的狗狗们的三哥扑了过来:“你怎么样?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事,全家都完了!”
我给了他一个“欢乐”的笑容,“我没事的,放心吧!”
三哥半信半疑,脸上松弛了许多。唉,我是好演员嘛。
进到晓红的房间,瞬间布满了阴霾。物是人非,冰冷的感觉将如何承受?迟缓地替她收拾着东西,完全不知道该收拾些什么。
从来没有进去过监狱,怎么知道里面什么样?连猜带蒙,凭着想象,把电影里面的牢房镜头都回忆了一遍。估摸着拿了些衣物,后来晓红说根本就没有用上。
来到花园,狗狗妞妞、东东悲鸣着飞奔过来。
它们是一对儿京巴小狗狗,也是一个多月大时来到我身边。刚刚到来时体形好小好小,两只狗狗一起,睡觉还占不满一只拖鞋。
在我主持的香港STARTV电视台的节目——《刘晓庆打开引号》中,它们是片头明星。想当年,它们小脑袋小屁股一转,“刘晓庆打开引号”几个字的标题就随着转出来,两只小狗狗的光辉形象抢尽风头。
蹲下来,抱起它们,抚摸它们的头,它们争先恐后地舔我的脸手,用爪子刨我,口水鼻涕弄了我一身。它们知道主人有变故了。它们知道。它们什么都知道。
突然好羡慕它们。它们的世界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真诚、友爱,永远给予温暖。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时常想到大马哈鱼。
为了产卵,它用自己的身体在水底的泥沙中拼命地翻滚,直到滚出一个洞穴。到最后,它遍体鳞伤,尾巴断了,鳃也掉了,产了卵后,就死在洞穴旁边,让新生的小马哈鱼吃它的肉长大……
每当我想起这极具牺牲精神的可敬的鱼,我就深深感动。为了我所热爱的电影事业,我愿意做一条大马哈鱼。
正是我的波澜壮阔的工作,注定了我的大起大落、惊心动魄的人生。
个性决定命运。我就是要倾情投入。对事业、对父母,对家庭、对朋友,对亲爱的人,我不可能不投入。除非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没有。除非我死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办公室待着。
大厦的一个年轻保安惊恐万状地冲进来。
他面色蜡黄,结结巴巴地告诉我,3个月来一直24小时轮班包围我办公室的其中一队透出消息说,他们明天就要撤退了。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是决定我的命运之时。要不我就没事了,要不他们就抓人了。
我凝视着他。过去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个人,好像从没见过。
“快跑吧!不然你就会被关进去!”他的嘴唇青紫,由于紧张奔跑气喘吁吁。
我看看房顶,看看大厅,全是钢铁结构,我这么大的体积,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啊!就算飞出去了,用直升机高射炮也会把我打下来的。再说,万一我没事呢?跑了岂不成了畏罪潜逃?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赶紧去值班吧,不然被人发现了。”
他“哎,哎”地答应着,转身走了。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想人间还是有真情在啊。
我现在怎么这么像“地下党”啊?和我的父辈一样。只不过他们是打下江山的开国英雄,而我却成了“阶级敌人”。
想不到光芒万丈的我也会沦落至此。
夜色深沉,人去楼空。整栋大厦窗下,越来越多的便衣不再隐蔽地来回穿梭,重重围困。楼上八层,八百多平方米的晓庆公司,只剩下我一个人,木然孑立。
办公室怎么这么大啊?走到自己的董事长房间竟然如此漫长,仿佛二万五千里长征。我的高跟鞋敲在花岗岩地面上,震撼回响。
缓缓坐在桌前,惊讶自己的平静。
人生就像绣花,谁都想绣出最美的图画。一旦绣坏了,把线扯断就是了。
我现在要做的,是最后一件事情。
我要给远在澳洲读高中、未满18岁的外甥靖然写一封邮件。这是平生我亲手发的第一封邮件。
秘书有好几个。现在公司被查封,没有人上班了,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只有自己操作。我打开已经被监控的电脑,带着悲愤的苍凉开始打字。
靖然是妹妹晓红的儿子,因为妹夫姓靖,晓红姓冉,我替他取名时采用了父母双方姓的谐音,又希望将来他能够别出心裁,创造不断,惊喜不断,于是叫他“靖然”,也是“竟然”的意思。
我们家只有我和晓红两姐妹,虽然同母异父,我姓刘,她姓冉,但感情比山高比海深。鉴于我的职业关系,开了几次家庭会议,最后决定:我负责赚钱养家,晓红负责生娃娃。于是,诞生了靖然。
晓红获得奖学金去法国留学5年,靖然刚刚出生40天就交给我,由我带大。15岁去澳洲留学,他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我提供。
现在我所有账户被查封,一切电话邮件都被监控,我不仅做不到给他汇钱,也绝对不能够给他汇钱,万一他自己的由我支付生活费和学费的澳洲小账户被顺藤摸瓜地给封了呢?这个孩子该怎么活呀?!
还没有他的时候,我一直希望晓红生一个女孩。我特别喜欢小丫头,我可以打扮她呀,给她扎蝴蝶结呀,买花裙子呀。所以,我一直不停地威胁晓红:“生女儿,生女儿!我喜欢女孩儿!你看妈妈没有儿子,有我们两个女儿,多幸福呀!必须生女儿!加油!生一个我们的贴心小棉袄!”
晓红完成任务:结婚,怀孕,生宝宝了。
我停下一切工作,飞到成都。
出了机场,接我的汽车上,靖军说:“姐姐恐怕要失望了,生的是个儿子。”
我惊讶了一下,不过只是略微。有什么办法呢?已经生出来了。
可是,当我看到靖然的那一秒钟,立刻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他,坠入这个小东西的“情网”,永远不能自拔了。
从那时候起,可以说靖然是在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下长大,他就是我的儿子,也跟我最亲。
现如今,他的父母都已经被关进秦城,靖然是我们家庭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颗火种,他还未成年,如果我再有了不测,小小年纪的他能够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吗?
邮件十分简短。
靖然:
我现在情况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成功者总会经历许多风风雨雨,身为我的亲人要经得起考验。
你可能已经听到一些消息,不要回国。照顾好自己。
爱你的姨妈
2002年6月19日
写完了。我点了发送键。也不知道他收不收得到。
好了。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唯一的事只有——等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