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珠搬离近打组屋,住到锡都东区的独幢小洋房时,大辉已在两年前远赴东洋,跳飞机到日本了。楼上楼的家里只剩下细辉与母亲同住,骤然冷清了不少。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到茶室打杂,而大辉与莲珠姑姑每天都得各自上班,细辉便已习惯了一个人在家,因而并不特别感到难过。而且那年他正要应付初级教育文凭考试,每天放学回家,巴士停在休罗街大路上,他沿着咸鱼街走,路上买一包猪肠粉或两块印度煎饼,顶着把人烤出一层泥巴来的大太阳回到家里,囫囵吃了午餐,马上又背起书包直接到楼下巴布理发室,与拉祖一起在象头神的注视下温习功课。
拉祖说,象头人身的迦尼萨是智慧之神,有四条手臂,却断了一根右牙;在莲座上翘腿而坐,以老鼠为使者。细辉每每功课做得不耐烦了,总习惯抬起头来与象头神对视,看祂的一身圆融如婴儿肥,脸上依稀有着迪普蒂的神态,之后再一一打量祂手上拿的各种法宝。这些物品背后的意涵,虽得拉祖解说过,细辉却总是无心记牢,倒是银霞只听过一回便记全了,拉祖也不让她松懈,随时还会突然考她:
“告诉我,迦尼萨右手结的手印代表什么?”
“那是‘唵’,宇宙初始之音。”
“另外一只右手呢?拿的是什么?”
“那是守护三界的斧头啊。”
“断掉的是哪一根象牙?”
“右牙。象征为人类做的牺牲!”
细辉看着面前的两人你来我往,眼珠禁不住往上翻,随着他们的问答逐一检视画像中的法器。那莲花,代表纯洁和神圣,前面的左手还捧着叠得老高的一盘甜点,银霞说,那代表富裕丰饶的生活。细辉每次听到这儿,总觉得那盘里盛的是北方岛城的特产淡汶饼,便感到胃中辘辘,忍不住吞下一口唾液。
细辉小时候便知道了银霞的记忆力非比寻常,他也曾经像炫耀似的,促银霞当面给拉祖表演,把一本《大伯公千字图》倒背过来,再让拉祖随机抽号发问。那一回不仅拉祖被唬得瞠目结舌,连在一旁给顾客理发剃胡子的巴布,以及那斜躺在理发椅上,半张脸沉没在奶油般的剃须膏泡沫里的印度大兄,也睁大了眼睛,连声“哎哟哟”,惊叹不已。
那一次银霞“技惊四座”,让拉祖对这瞎了眼睛的女孩刮目相看,以后银霞再来,他让她参加他与细辉的蛇棋和飞行棋游戏,更让她跟着他们一起背课文和乘法表。银霞笑嘻嘻地跟着一起念,不过两三遍,似乎把那些数字和文章都嚥进肚子里了,不怎么费劲便能将它们流利地背出来,直教拉祖自愧不如。他的母亲迪普蒂对这女孩怜爱有加,多少次撮手捂胸,像是颈子里装了弹簧似的,对着银霞摇头晃脑,说哎哟哟,这真是个迦尼萨大神眷爱的孩子。
“她要是能上学,那真不得了。”这话,迪普蒂不知说过多少回了。银霞似乎感知拉祖和细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不免害臊,便抿着嘴,讪讪地垂下头去掩饰自己的欢喜。
“她不就是记性好吗?”拉祖不以为意,对银霞皱了皱眉目口鼻。“靠的死记硬背,没用的。”
银霞默不作声,倒是细辉在一旁狠狠瞅着拉祖,伸了伸舌头回敬他一个鬼脸。拉祖忍不住咧嘴一笑,一口特大号的白牙光如莹玉。
细辉记得有一回他与拉祖下象棋,银霞坐在他们之间,一如往常的沉着,只是低下头安静把玩被他们两人从棋盘里挤出去了,横尸在桌面上的棋子。她用指头触摸那上面的纹理,动作很轻,仿佛在安慰它们,又像在施法想让它们复活。
那一局细辉自然是不敌拉祖的。拉祖在学校里是骄子,得众老师欢心,便常常私下向授棋的年轻老师讨教,棋艺比细辉进步许多。那时他已懂得排阵布局,几乎像变魔术似的,一再引细辉陷入同样的几个陷阱。细辉明知拉祖下的棋会坑人,却实在想不出回避的办法,往往才刚进入中局便已折车损炮,明显露了败象。细辉盯着面前那些茫然四顾,畏缩不前的棋子,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一片凝滞,像是脑浆都凝固了,脸皮也越来越紧绷,却瞥见对面的拉祖虽然巧妙地以手遮掩嘴巴,眼里仍溢满得意之色,不由得心中一蹙,叹了一口气,颓然瘫倒在椅背上。
他想开口认输,却又觉得连认输的勇气也还没凑足,唯有盯着棋盘四面八方再审度一会儿,更确认了自己的棋子处处被对方箝制,无论怎么走都横竖一死。他再叹一口气,重新坐直身子,正准备要随便移动一个棋子时,银霞忽然在桌底下踢了踢他的小腿。细辉一愣,银霞的上半身已斜倾过来,在他耳边细声说:“把你的马送前去,引他的象过来。”
细辉一时会不过意,怔怔地望着银霞。银霞再将脸凑得更近一些,声音更细。“那样你的仕可以吃他的车,还有机会用车把炮送过去,将他的军。”
银霞在说的时候,细辉的眼球滴熘熘地转,在棋盘上找到她所说的路线。寻思一阵后,竟然真觉得此路可行,起码绝对可以让他暂时打破困局,心下不由得暗喜,却只撇了撇嘴,皱着眉说:“你咿咿哦哦在说什么呢?说得像鬼吃泥!”说着拈起一只红马,往敌阵更迈进一步。
拉祖脸上闪过喜色,又露出他那特大号的笑容。“嘿嘿,你这不是在送死吗?”说着,他拿起炮边上的黑象,跨了个田步,一把骑在那被对方送来当祭品的红马上。细辉强压住兴奋,他挠了挠头,仍装着苦苦思索,又弄得像举棋不定,却其实是按银霞指的路再走了五步,竟第一次将拉祖的棋子逼出险象来,欢天喜地的喊了一声“将军!”
这一下拉祖大为惊讶。细辉记得他扬了扬眉,像是在棋盘上看见不可思议之事,还得凝神回想刚才走的几步是怎么回事。银霞极力忍住笑,她抿着嘴稍微转过身来,又对细辉一番耳语。当时拉祖未觉有异,以为两人故作嘲弄的姿态,待他最终察觉银霞是细辉背后的军师时,他的黑棋已在险象环生中折损不少,还又让细辉出其不意地行了个杀着,再喊了一声“将军”。
这一局棋让细辉极为得意,以后无论过了多久,每每与银霞提起,他仍禁不住眉飞色舞。尽管他后来已记不清楚其中的过程和细节,却一直没有忘记当时的狂欢。他记得自己与银霞乐极忘形,手拉着手在巴布理发室里乱蹦乱跳,还不住欢呼,像是在给象头神献上丰收之舞。因而不管银霞后来怎么否认和纠正,在细辉的记忆中,那一次对弈最终由他与银霞获胜。“哼,把拉祖杀得片甲不留。”
银霞不想扫他的兴,而且也明白再无人可以验证这记忆的真伪,遂不与他争。她忘不了的是那天拉祖追问她何时又如何学会下的象棋。银霞彼时年幼词穷,尽管费尽唇舌,却越说越觉得世间道理越简单,便超出人类的语言越远,最后唯有放弃解说,对着黑暗中的拉祖傻笑。
拉祖问不出所以然来。他呆了半晌,忽然严肃地说:“我妈说得对。你要是能去上学,真的不得了。”
“这不是么?”细辉坚持,正是在那一次弈棋中拉祖输了个措手不及,他才心悦诚服,当时便答应银霞,要了她心愿,带她到学校走一趟。
这事自然不获银霞的父母准许,母亲的士嫂尤其反对得紧,还特地到楼下去小小地警告了巴布,要他好好管住家里的男孩。巴布回身瞪了小儿子一眼,扬起铲子那样的一只手掌,喂你听到人家怎么说了吗?此事因而拖了许久,等到有一天银霞催得急了,拉祖才伙同细辉,在一个下午放学后,将银霞从近打组屋偷渡出来,沿着锡米巷转到锡米路,一路偷偷摸摸地行到坝罗华小。
这路,细辉与拉祖平日走,不消五分钟就到学校了,可带着银霞却像牵着一头牛或赶着几只羊,细辉只觉得它忽然变得十分漫长。似乎走了许久,他们三人的影子从这一头挪到那一头了,才终于来到学校门口。柏油路上的三个影子越走越靠拢,像是连成一体,有点鬼祟地穿过了那牌楼式的校门;三对小脚齐步跨过它倾斜的影子。
那时候是下午班的上课时间,细辉记得他与拉祖把银霞夹在中间,领着她走过两排校舍,偶尔应银霞的要求稍微停下脚步,让她听听课堂里的声音。坝罗华小的下午班,上课的都是低年级的学生,那些孩子十分敏感,容易被门外的人影惊动,像路边的野草花看见阳光,纷纷抬起头或转过脸,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等着门外的影子现形。站在黑板前或坐在讲台上的老师受这股引力感召,总是最后一个拧过头来,也默默等待他们显现。
细辉记得后来学校的校长忽然出现,在校舍三楼大声呼叫拉祖,声音之洪亮,犹如晴天霹雳,又像高空中的一盏探照灯,突然把强光打在了他们三人的身上。细辉昂起头,看见高高在上的校长在走道上探出半个身子,像挂在那里的一支大喇叭,正对着全校大声播报,拉祖!拉祖古玛,你上来!
拉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三楼去见校长,也不知谈的什么,半天没下来。细辉领着银霞走到校园中央一口不知已多少年无水,池里积的尘垢也不知有多老的喷水池边,与她坐下来聊天,东拉西扯谈的一鳞半爪。说到无话时,银霞抬起头,微笑着让阳光敷在脸上,似是在领受某种神圣的施予;他则低下头,看着他们的四条腿悬在池畔一晃一晃,节奏整齐得像四根钟摆。
拉祖从三楼下来,细辉与银霞已经不在校园里了。他之前和校长站在走道上说话,明明还瞥见两人坐在喷水池边上。他到学校旁的大榕树下转了一圈,还走进大伯公庙里,无视庙祝诘询的眼神,朝神坛上许多灰头土脸的神像看了一眼,再跑到对面的人民公园,远远便看见了银霞坐在秋千上,细辉站在背后推送,还笑得咭咭嘎嘎,一个劲说真的吗?你真的不害怕?说着不断使劲,把她荡得一下比一下高,像要将她送到天上去。拉祖后来说,即便隔得那么远,他仍然看得见秋千上的女孩缩着脖子,面如死灰,还像受惊的猫那样头发竖直,背也弓起来了。
“我立即跑过去,但太迟了。”他眨巴着大眼睛,表情极为诚恳。事实确是如此,他一边跑一边喊喂细辉──小心啊喂──细辉循声望过来,正是这时候银霞一个失神,双手再抓不牢两条铁链,便如有一条巨腿在背后狠狠踹了她一下,让她在空中被秋千一把甩开。拉祖不由得停下脚步,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银霞的橙红色裙摆随风扬起,如撑开一朵小伞,又像一株风里的蒲公英,形态近乎优美,而她最终却像是一只被弹弓射中的飞鸟,在飞翔中勐然摔下,一把扑跌在前面的草地上。
细辉看到的这一幕,与拉祖说的并不相同。他望向拉祖,想要辨明他的叫喊,眼角却瞄到一张影子飞毡似的在地上疾趋而过,银霞从空中跃下,仿佛武侠片里的高手从高处纵身夺马,又像巡捕逮人,竟不偏不倚地扑倒在那毡子上,仿佛她捕获了自己的影子。
银霞后来是由学校的一位老师送回近打组屋的。她的双手和膝盖擦伤得厉害,处处血痕;大腿上一片紫红,手臂上几处瘀青,一只手肘还肿起来。拉祖飞跑到学校里求助的时候,细辉怔怔地站在秋千架旁,看着银霞坐在地上,巍颤颤地向前举起两手,就像马来人祈祷那样,真主在上,仿佛掌中捧着一本厚重的隐形之书。他趋前一看,那两只掌心涂了泥巴,撒了草屑,露出的皮肉血痕如鞭,血色鲜艳得令人目眩。他说你怎么了银霞,很痛吗?
银霞哭丧着脸,明明痛得她咬牙切齿了,肩膀微微抽搐,涕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个满脸,她的哭声却细不可闻,像是那声音早在她体内被痛楚吞噬掉了。细辉自己也感到手脚僵直,他攥着拳头,咬了咬牙,仿佛已经开始在忍受人们的斥责与打骂。
“这次我死定了。”他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影子,觉得他被钉在那里,逃不掉了。
拉祖领来了教他们象棋的老师。那是个长得特别高壮的青年男人,也没多问便一把将地上的银霞抱起,跨着连拉祖也赶不上的步伐,回到学校里替她清理伤口,涂上蓝药水,贴了些胶布,再开车把他们三个一起押返楼上楼。
那时候接近傍晚,组屋里已经闻得到油烟和饭香,听得见菜刀砧板与锅碗瓢盆等各种烹煮之声。大人们在老师面前都十分恭敬,一味点头;银霞的母亲频频拱手,她的父亲老古更握着这青年老师的手不住称谢,直至老师告辞,也许未及走到停车场坐上他的汽车,老古已经开始发飚,用手指戳着银霞的太阳穴痛骂。蠢货,活该。细辉的母亲也不落人后,尽管银霞抢着声明是自己要求到学校去荡秋千,拉祖也用他代表过学校参加比赛的演讲技能试图为细辉开脱,她却不为所动,像拧个什么开关似的,使力揪住细辉的耳朵,直把他的眼耳口鼻都拧得扭曲过来,也拧出了眼泪与嚎啕。
比起稍后被大辉“兄代父职”的一顿痛打,母亲那两根阴狠的手指不过只是奏了个简短的序曲。要不是莲珠动手阻止,甚至挡在大辉面前拦他,不慎被他的加粗藤鞭在手腕上抽了一下,让大辉呆在当场,细辉觉得自己终于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事实上,这次的祸闯得太大,就连拉祖也无法幸免,被巴布在他头上敲了两记爆栗,将他痛斥一番,还罚他禁足──除了上学以外,一个礼拜不能踏出家门。
那晚上细辉赌气不吃饭,哮喘病又像要发作,十分难受。夜里莲珠把他带到她那窄狭得只堪一个床位的小房间,拿了冰块给他冷敷腿上和臂上的鞭痕,之后再用热毛巾轻揉,说是能消肿。何门方氏煮了一碗金旦面端到房里,看见细辉坐在床上攒眉苦脸,便说你这下受到教训,知道疼了么?
细辉闷不作声,强撑着不去看母亲一眼。只是何门方氏手上那一碗快熟面加了麻油,还有晚饭剩下来的几片炸肉,香气凶猛,把他逼得胃中鼓噪,禁不住嚥了嚥口水。莲珠看在眼里,笑着说,好啦你吃面吧。“这没多大的事。一点皮肉伤,小孩子很容易复元。”
细辉记得母亲冷哼了一声,把面递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母亲的一张干瘪的瘦脸满是讥诮之色。
“你运气好,没把人家的脸摔伤。”母亲将一双筷子也塞到他手上。“要是破了相,哼,老古和他老婆肯定要你娶了这盲妹。”
细辉撇了撇嘴,闷声不响地低头狼吞虎嚥起来。尽管饥肠辘辘,他仍然觉得这碗面闻着香,送进嘴里却一股油腻和死咸,远非想像中的美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