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段过往的人,梁金妹死后便少了一个。银霞原以为这样等着,等老古和马票嫂这些老一辈的人都作古,便剩下她自己独抱这秘密。妹妹银铃对这事情兴许有些印象,可事发时她年纪小,对成人事懵懂,长大后若想起,也只能向母亲打听。此事梁金妹引为奇耻,恨不得将它从每个人的记忆中拔除干净,对银铃也必三缄其口。
就连银霞,以前母亲也严正警告过她了,这事光彩吗?你以后若还要做人,连细辉和拉祖也是不能说的。可这么大的事,梁金妹自己终须找个有识之士来计议,便与上门来的马票嫂说,说银霞那天回来我就察觉不妥了,翌日早上她还称病不要到盲人院上课,这事前所未有,怎不招人疑心?后来银霞再去,三天两头找借口旷课,远不如过去热衷。梁金妹再忍不住,一个上午趁老古与银铃不在,问银霞怎么隔了许多天月事没来,“你当妈也是个瞎子么?”此话将银霞逼出眼泪,哆嗦着将事情和盘托出。梁金妹这番话让马票嫂听得震怒,着梁金妹将老古找来,第二日三人带同银霞一起到盲人院,直闯院长办公室,说要揪出那欺侮人的家伙。
密山新村盲人院的院长先生资历深,见过大场面了,遇这种事惊而不慌,用他一贯平和的声音及语调问银霞,你知道是谁干的么?银霞低头无语。他便再问,是我们院里的人么?抑或是外面进来的人?银霞说那人没开口说话,我怎么晓得。老古忍受不了对话这般慢条斯理,在旁不住插嘴,催银霞交代,说他是马来人么?印度人么?华人么?你说啊说啊别怕!声音甚响,如发连珠炮。
“即使人家不说话,身上的味道也闻得出来不一样吧!”
“银霞的鼻子哪有这么灵?她是人,不是狗。”梁金妹听得愤慨,抢过话头。她这么说老古便有点恼火,说都这种时候了,你把枪头对着谁呢?夫妇俩不知积压了多久的怒火,在院长的办公室里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马票嫂站在两人中间,时而出言尝试调停,时而弯腰劝导银霞平心静气,仔细想出端倪,偶尔还得抬头与院长大声理论,并恫言报警。语言转换得急,便有点乱了套。院长先生倒不理会老古与梁金妹的吵骂,一边细声叫银霞交代详细,一边向马票嫂分析利害,说事情过去这许多日,还无凭无据,就算他们到警局报案,恐怕也弄不出个所以然。
“你看她身上也没有伤,是不是强暴还很难说。”院长这话让人难堪,老古勃然大怒,大力拍桌子,斥院长含沙射影,推卸责任。“我们这就走,找政党帮忙去,给他弄个记者招待会,让大家知道这盲人院里有多少龌龊事情。”说了拽着梁金妹要走。梁金妹说上哪儿找的政党呢?“拿督冯啊!莲珠的老公,我们与他相熟的不是?”老古扯大嗓门作状推门,院长先生也不阻挠,只对马票嫂说,你是明白人,想想这事情闹大了,还不是让阿霞再受害么?
从办公室里出来,老古一路怒气冲冲,说这烂地方,我当初就不愿意她来。“这下好了,送羊入虎口,还有冤无路诉。”马票嫂闻言不高兴,便无言语,任得老古与梁金妹在车上争吵。夫妇俩瞎七瞎八吵的什么,都牛头不对马嘴了;银霞听不进去,只感到满脑子嘤嗡嘤嗡尖响,如脑子里有一窝马蜂筑巢。途中车子被警察截停。两个共骑一辆摩哆的年轻警员语音青涩,面带羞赧,像是昨日才刚从警校毕业,今日到路上初试啼声,指老古在刚过去的拐角闯了红灯。老古硬掰,说那时黄灯尚未转红。没想到两个后生并不退缩,像唱双簧似的相互作证,并且越说态度越坚定,不时以眼神彼此鼓励,都指认老古违章驾驶,实实在在闯了红灯。老古下车辩解,指手划脚,两造相持不下,对峙了少说一刻钟。那可是大热天,车子的冷气机力有未逮,再吐不出冷风来,车里的人无不汗涔涔,马票嫂终于忍不住绞下车窗,说了句阿拉伯问候语,阿斯─沙朗姆─阿赖空姆,之后几句马来语行云流水,又从荷包里掏出三十元来,像看了演出打赏似的塞给了其中一人,说这么热的天,你们这么辛苦,快去喝杯咖啡乌吧。两名新警含羞答答,领了情后知足而去。老古仍满腔愤慨,嘀咕了好一会儿,却见车中无人反应,顿觉没趣,声音越来越细。车子里其他人将各自的静默汇合在一起,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泡,终于将老古碎嘴吐的小嘟哝吞没了去。
回到家中,三个大人关上屋子的窗门密谈了一阵,很快分成两派──女方觉得事情怎么做都讨不了好,主张息事宁人,私下把“问题”解决以保全银霞的名声;男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坚持要去找议员(若拿督冯不管,我们去找反对党,去找卡巴尔辛格!)把事情调升至政治层面。最终老古说不过妇人们,骂一声屌,叹两句“妇道人家啊”,便摇着头甩门而去。银霞被撂在一旁,自己摸索到厨房里淘米洗菜,将一条腰梅肉横纹切片,替母亲把午饭的食材备妥。马票嫂与梁金妹谈了许久,走的时候说,明天我就将那诊所的地址和电话抄了拿过来。“也不算远,就在大草场那一头。”梁金妹连连叹气,说远一点也罢,就不那么容易碰见相识的人了。之后闻到电饭锅传来的饭香,便要马票嫂留下来吃饭,说四季豆与肉片炒一炒,嫩豆腐蒸一蒸就能上桌了。马票嫂自然是不肯留的,说一上午时间都花了在这事上,下午还有许多工夫要赶。梁金妹侧头一想,那天是开彩日呢,岛城有跑马,马票嫂可得忙着去收万字的,遂从房里找出三十元来还她,千谢万谢,也不留人了。
三天以后,银霞腹中的胎儿便被拿掉了。那孩子在银霞的肚子里只住了五周;不过刚在子宫内着床,只是个胎芽,连称作生命也不配。除了月经没来,银霞尚且未感觉到肚子里有异样,也未有疲惫和孕吐等迹象。不过是到医生那里验个尿,他说有了便是有了,片刻也不耽误,将她带到另一重充满消毒剂的,无菌的黑暗中。银霞离开那房间的时候,有点像落荒而逃,心神七零八落,没想起这事情需要证实,便没说要亲手摸一摸那才五周大的一杖小肉块。待回到家了躺在床上,她才发觉这事不同拔牙。口腔里没了一颗牙齿至少会留下空洞,到底算个痕迹,可肚子里被刮出了个据说只有苹果籽大小的胚胎,竟毫无流失感,还比不上撒了一坨大便那样,能觉出腹中的解脱。以后她每每想起便觉得这事情不实在,有点儿戏,便怀疑那医生是个骗子,不过只是欺负她眼盲,用一整套人工流产的仪式替她疏通阴道,导出她闭塞了的月经。那一回月经倒是流得特别汹涌,前面两天卫生棉像被泡在血浆里,沉甸甸的不说,下体还都镇日潮湿,散发着一股酸性的血腥味。银霞想,这血本该留着孕育腹中的孩子,因孩子不在,便如大江东去。
这事,当年知道的人都守口如瓶。老古简直就像彻底忘了一样,直至以后银霞年长,生了白发,他像是还将银霞当作黄花闺女。至于马票嫂,尽管多年走家穿户与人交换情报,但她识得分寸,银霞知道她是不会说的。而她果真没说,大概除了丈夫梁虾,马票嫂连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提起过这事。可这么机灵和洞明的妇人,晚年的时候竟像用久了的老机器忽然崩坏,头脑衰退得比平常人厉害;常忘事,说话开始乱七八糟。马票嫂的儿女带她去看了几个专科医生,都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人痴呆症,没得收十,只能眼睁睁看她一天比一天煳涂而已。
患上了痴呆症的马票嫂,初期症状并不严重,仍天天开车出门,到她的许多老地方去找老朋友。银霞她也是来找过的,仍然亲热不减,只是说话渐渐没了路数,仿佛脑子里编排时间的仪器失灵,忽然会把银霞当成许多年前的女孩,问她,你妈带你去找那医生了吧?银霞原先也像马票嫂的儿女孙子那样,一再执意纠正,说契妈你弄错了。后来才明白跟她拧并无益处,徒添困扰,令马票嫂原已失序的记忆更加混淆而已。于是她便总是顺着她的话头,像乘坐她开的车子一样,由得她去哪里便哪里。
“哪个医生啊?”银霞敷衍着问。
“大草场那边有个老医生,人家说他手法好,不留隐患。”马票嫂说。“我已经把他的地址和电话给你妈了。你们赶快去吧,这事不能拖。”
“再等等不好吗?”银霞见马票嫂脸上正经,忍不住逗她。“妈打电话去问过了,要几百块呢。我们还没凑够钱。”
“凑什么呢凑?我先借给你们。”说着,马票嫂从裤子一侧的口袋里挖出她的小皮包,拉开拉链,当真掏出一小捆钞票来。“你能等,你的肚子不能等呀。”
除了记忆紊乱,说话时而像搭错线一般,马票嫂身体健壮,生活能自理,开车也没出过事故。也许因为这样,家人虽早受到医生告诫,可一段日子后不见发生状况,便还放心让她自己外出,以为马票嫂去访友,身上也带着特地给她买的老人手机,出不了大差错。殊料有一日马票嫂早上出门,傍晚家里开饭时仍未返回,家人打不通她的电话,便举家出动,纷纷联系各亲朋好友,却无人说得出其下落,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银霞当时接了电话,挂了线后未几又打回去,说契妈也许到密山新村去了。对方问为什么是密山新村?银霞说这几回马票嫂来,总是出其不意,说起从前密山新村的种种,甚至有时恍惚,宛若被年轻的自己穿过时光追上来附了身,还当自己是卖包人家的媳妇,霍地对银霞说,我要走了。再不走,老太婆肯定不给我好脸色看,两个大姑子更会说难听的话。
“她们顶多说几句粗口,能奈何得了你吗?”
“你不懂,这两姊妹的嘴巴臭过屎坑,会说我勾佬,问我外面是不是有个野男人。”
“她们敢?你叫契爷替你出头,掌她们的嘴。”银霞这么说,马票嫂就有点懵了,问银霞谁是契爷?银霞说梁虾呀,道上有名“烂口乌鸦”不是?马票嫂想了想,一副搜索枯肠的表情,说那是谁呢?听这名堂怎么像是黑社会?
听了银霞这么说,马票嫂的儿孙们马上号召亲戚朋友,一行人开了十馀辆车子,浩浩荡荡地到密山新村巡行,于暮色中搜寻马票嫂的踪迹。入黑后的密山新村路灯极少,村中小巷迂回,不少蜿蜒如蛇,要在这种路上找人煞是不易。人们到过马票嫂年轻时与母亲同住的故居(现由其长兄盘下,住了一家三代人),甚至去到村中卖包子的陈家门口,在铁门外大声叫嚷。这时候的陈家还住着以前的独幢洋房,但那房子被年月冲洗,业已败落;左里右邻原来只有两间半木半砖的小平房,后来被屋主拆掉重建,弄成了外观时髦奢华的二层小楼,便把陈家的房宅比下去,像是把那老房子挤得灰头土脸,自惭形秽,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陈家的包子生意,这些年已比不得从前。倒不是包子掉了水准(尽管这年代的生猪都注射长肉剂长大,多少像是灌水,肉质不同以前;面粉的品质亦不如过去。就连本地做的名牌酱油也酿不出以前的味道了。在种种不利的条件之下,陈家包子水准稍微下滑在所难免),马票嫂的前夫继承茶室,一直坚持真材实料,无奈人们变了口味,总嫌陈家包子味道太重,咸过头,而且包中肥肉太多,卡路里值骇人,还有人嫌馅料乌黑,色相不佳,又因此疑心店家用的材料不新鲜,所以才用上大量老抽企图掩盖(有人给包子剥皮拍照,上传脸书;打题“黑心大包”,得百余人按赞)。反正陈家在密山新村巴刹里的小茶室,午间包子出炉时,以往店前的人龙再不复见,加上陈家老先生和老太太相继逝世后子孙分家;家业被一再切割,谁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便已有点家道中落的况味。
陈家的当年人早已零落,出来应门的是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少妇,五官脸如白玉盘,好声好气,说没见过来人口中的马票嫂。这时候银霞再打电话来,让人到巴刹里找一找,说不定马票嫂回到陈家的茶室了。扁脸少妇走到家门口,朝屋里说了些什么,那门洞里便冒出来一个白发疏落,脸上满布疙瘩,如树结瘤,行路还止不住地往一边倾斜的人,原来是马票嫂的前夫。男人领着众人走到巴刹,踩着一地烂菜叶,惊得野狗夹尾走避,鼠辈乱窜,一直去到陈家茶室,果然看见老去的马票嫂蹲在门前。见有人来,她无一认得,只说我好饿,卖给我一个南乳包吧。那领路的男人木口木脸,闻言退到一边去,由得众人簇拥上前,几乎像用抬的将马票嫂带出巴刹。人们一路走一路说,要吃包子明天给你买就是,说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那以后马票嫂的阿尔茨海默病急剧恶化,病情像金融风暴后的股市,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纵然身体硬朗,笑时中气十足,家人却都不敢让她独自外出了,除了让印尼女佣如影随形,还将马票嫂的小车子藏到亲戚家中。银霞倒是经常接到马票嫂打来电话,电话那一头的她有些候清醒,忽而煳涂,像是在玩蛇棋一样,在人生中不同的时间点上频繁跳换。
你妈带你去找那医生了吗?
银霞不与她较真,顺着她的话重游旧时光,一再演练旧事。她说去了,昨天才去过。
马票嫂状况如此,人们莫不以为她在人世的日子不会长了。银霞为此常在周休时往马票嫂家里跑动。一般是自己召的的士;电台的老司机们无不相熟,都对银霞十分关照,必在约定好的时间回来载她。细辉曾几次陪同,每次都在百忙中抽身,好像抱了要见马票嫂最后一面的心态。可马票嫂在家吃饱睡足,脸上臂上不断长肉,耳垂含珠,认不得人时仍笑呵呵,面如女版弥勒佛,没有半点垂死迹象。她老说自己是有用之身,还能等等。
“等什么呢?”细辉问。
“等下次大选去投票,把政府换下来。”马票嫂说。“那时候啊,就算阎王要我下去陪梁虾,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后来再去探望马票嫂,顾老师陪银霞前往。他的莲花精灵开到马票嫂家门前,像是阳光下站了一个被风吹起裙摆的玛丽莲梦露,引得周遭邻居掀开窗帘窥看,连路过的车子都不由得慢驶,车内的人微微侧过脸观望,指指点点,仿佛在非洲草原或国家公园里看见奇珍异兽。马票嫂没一回认得顾老师,问银霞这人是谁,银霞说是邻居,马票嫂笑吟吟地说你以为契妈傻了么?普通邻居怎么会陪你来?是你的男朋友吧?不待银霞回答,她转头问顾老师的名字,又问人家干的哪一行。顾老师微笑回答,说是个退休教师。马票嫂十分高兴,说老师好呢,我年轻时也总想着要嫁给当老师的人。这些问题和相同的话,马票嫂三番五次的说;直到两人告辞离去,顾老师扶着银霞上车,马票嫂与女佣送到门外,被阳光逼得眯起眼睛,不由得举起手在额前拦住斜照。顾老师循例回身道别,她又再追问了一次,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顾老师不禁莞尔,仍耐心地再说一遍,我姓顾,顾有光。
什么?顾什么?
顾──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