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闯不出去,只有在深圳迎宾楼孤军奋战,凭自己的感觉和猜想喊冤、认错。
我每天废寝忘食,竟然想到给总理和其他中央领导写信。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信,再加上一直不明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法,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也写不出什么来。给总理的信第一句话就是:“我错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我先用笔在纸上写,无数次修改好定稿,然后自己打字。用宾馆的电脑把信打出来。
本来可以请商务中心的小姐打,可是这样的“逆天”操作怎么可以让别人知道呢?
长期当老板,什么事都不会干了。请人吃饭有手下人付账,出行有人开门关门,发传真打印文件有秘书,打电话有人拨通了我再讲话,有人拎包有人开车有人保卫,我变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人。
有一次请人吃饭,让副总经理用现金付钱。我看见有一张100元是红色的,就问他:“你用港币付账啊?”
副总说:“这是人民币啊。”
拿过来一看,哦……原来是发行新版人民币了,颜色跟港币好相像。副总说已经发行好长时间了。
还有一次给别人留秘书电话,把名字写好了却怎么也想不起号码,平常我叫她都是打公司内部分机,不同的公司有不同的秘书,公司号码十多个,我怎么记得过来?看我抓耳挠腮的,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我是骗子呢。
我在全国各地包括巴黎有二十多处房产,没有一处我能找得到路。绝大多数连一分钟也没去住过。我的日常住宅如果不是自己司机开车,我只有快到家了才能认出来:“嗯,这条路对了。”
所以我连的士都没法坐。
这次亲手写信打字给中央领导,对我来说差不多和登天一样难。打完字了还要打印出来,打印出来了还要签名,签名后有的用特快专递寄,有的来不及就用传真发。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操作。酒店是《深圳特区报》的老总冷鸿文替我们安排的,交代上上下下,为我提供所有方便。李治平提议我打个电话去感谢他,我拒绝了。
“不要。我现在是通缉犯,冷总是公职人员,打电话反而会连累他。”
我请商务中心的小姐回避一下,好好休息。大堂里就我一个人,又是打字又是打印还发传真,折腾了好几夜。
然后在房间里拼命打电话。
先是用手机,怕被窃听,就用酒店的电话打。每个朋友及合作者我都打电话通消息,了解情况,商量对策。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朋友的号码全都被记录下来,谈话内容全部被录音,有些已经被审查的马上把我的通话内容汇报了,其他没被审查的立刻被列入要审查的名单之中。
我住进深圳迎宾楼的当天,几乎同时就住进了几十名办案人员,在我房间的电话里安了窃听器。屋顶上、过道、电梯和大堂里都装了摄像头,我的房间前后左右都是便衣,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录像,我在电话里讲的每一句话,我写信的每一个字,他们都清楚得很。本来还要在我的房间里装摄像头,被冷总坚决拒绝了。
我的衣服也许也被安上了?还有裤子?听说走路时撞一下就能给安上。
我被撞过没有?肯定被撞过呀!
我赶紧脱衣服,扔去外间。一边脱一边对着四处喊:“不要拍啊不要拍啊,主要是现在不漂亮!”
而我的手机,早在靖军被抓的三个月前就已被窃听,不光是我,刘文萍等一干朋友的手机也都被窃听。而我的行动,也是在那时就被监视和跟踪了,我们只是现在才发觉而已。
难怪他们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
孙悟空怎么逃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呢?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潜逃出国,岂不是做梦?!
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出现了这样的一些画面:我在房间里自以为秘密地压低了嗓门讲电话,另一个房间里办案人员戴着耳机在听,录音机在无声地转动着……
到底是搞电影出身的,什么都习惯用画面思维。
要想活命,只有隐藏到深山老林,扔掉手机、电脑、电话、汽车,摒除一切现代化工具,那样可能就安全了。
不能坐汽车,那我走着去啊?再说现在我已经被跟踪了,我走?跟踪我的便衣比我走得还快呢。
奋斗了几十年,演艺事业创造了那么多辉煌,生意上也打下了一片江山,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人生很是满意,时常对晓红和周围的人说:真的好幸福!
谁知道突然之间祸从天降,弄到这样的下场,真是世事难料,好无奈的人生啊……
这天晚上,晓红突然打了电话来。
自从知道电话有窃听以后,我就很少打电话了。打得越多危害别人越多,对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也想买个充值卡换个新号码,可是对方的号码已尽被掌握,全部被窃听,单是我换号码有什么用呢?
晓红来电话,又想听又不敢听。
想听,想了解她的情况如何。不敢听,怕听到坏消息。
唉,这个时候的我恐怕已经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晓红,你怎么样?”
“我很好。”晓红说。(很好?一听就是假话。怕被窃听吧?)“我和刘处长在一起。”
“哦。”难怪!我明白了。
“他们对我挺好的。”
挺好?挺好你的声音怎么颤抖?挺好怎么不把你放了?我不说话。我说不了假话。
晓红继续说:“他们让我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没什么事,你就回来吧。”
“哦,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叫我回去?回去好抓我呀?还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咋不让我去香港呢?
也许他们觉得我是大明星,在深圳抓我动静太大,有国际影响吧?本来打算回北京了,今天接到这个电话反而觉得不能回去,太危险了!管他呢,我就是不回去,能自由一天是一天。
现在我在深圳的朋友,就是李治平了。好多朋友知道我的情况后都害怕,躲得远远的了。好多朋友是我怕连累他们,自己躲得远远的了。每天坐着李治平的小奥拓车在深圳瞎逛。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已至此,那就散散心。
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威风过:
只要我们的车一开,回头一看,立刻有三部车从三个方向跟出来。
我们开在大街上,身后总有三辆车跟随护卫。
如果正好前方有岔道,其中一个岔道通往去香港的口岸,那么你看吧,立刻会出现许多车辆在我们后面、前面、左边、右边,和我们同行,形成一个移动的包围圈。
如果我们并没有走去香港口岸的那条路,而走了另外一条路,那么其他的车辆就会迅速不见,又只剩三辆紧紧跟着。
我们说,这下子太安全了,至少不会丢钱,连钢镚都丢不了。
这样的铜墙铁壁,我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
我又一次想:我是谁呀?一个做了点儿生意的电影女演员,这享受的可是国家元首的待遇呀!
只有在李治平的车上我们可以大声说话,可以使劲地骂人,泄私愤。可是有一天李治平开玩笑说:“你们骂得那么大声,小心有‘叮叮猫’!”
“叮叮猫”是四川话,他比喻的是会在车身上给我们“钉”上或是粘上一个窃听器。这当然太有可能了,我们有那么多时间不在车上,他们有的是机会下手,再说我们又那么没心眼儿,又不懂高科技,完全没有反侦察能力。
原来以为中国的高科技没有国外发达,现在看来发达得很,和世界先进水平相比真是毫不逊色,跟我在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什么人说我都不信呢。只不过在美国电影里这些高科技手段对付的都是克格勃、黑帮之类的人,现在我一个平凡老百姓这样如临大敌未免也太高抬我了吧?
从此我们在车上只有噤若寒蝉。我们互相约定有重要事情就用笔写。不过写完看完后得马上销毁,最好是烧掉。烧掉也不行,一点火,他们就会看见。那就只有像地下党的情报员那样放在嘴里嚼碎咽下去了。
可要是咽不下去怎么办?再说纸那么脏,吃下去会拉肚子的。为一个税的事把命都豁出去了,值得吗?我从来就没有管过账偷过税,我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写下来放在嘴里嚼烂再吞下去?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
我想我是被“活动软禁”了。
好比他们是做了一个大笼子,把我框在里面,我去哪儿这个大笼子就去哪儿,得多少财力物力人力啊?费这么大的精力在这么一个注册资金只有50万元的小文化公司和这个小公司的老板身上?
那天,李治平带我去深圳最高的帝王大厦68层玩儿。女老板是他的朋友,听说我来了非常热情,带我四处参观。
整个68层都是旋转的,很大很辽阔,绕上一圈360度,可以看到全深圳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好多顾客,有的发短信,有的喝东西,有的谈生意……刚进电梯时大门外就有一堆人在那里谈事情……
正在诧异今天怎么没有便衣跟上来呢,突然我发现一个吧台的男子耳朵上有耳塞,看到我们过来他迅速转身,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他就是跟踪我们的!他在报告情况!
再看周围,有对情侣一边玩手机一边看我们,但眼神绝不是在看明星……
左边、右边、前面、后面,都是办案人员!我甚至还看到了摄像机,镜头正对着我们……
我拉拉李治平,他早看见了。他还用照相机拍下来了。他是专业摄影家。
原来68层所有的顾客都是便衣!都是来监视、跟踪我们的人!
我心里一下子升起了一团怒火。
我怎么啦?杀人了?放火了?抢银行了?贩毒了?说到底不就是税没有交齐吗?那也是我自己挣的钱!也不是偷来的抢来的睡来的!我要是做得不够好,你们告诉我,对我进行教育,我会把税款交齐,罚多少给多少,达到教育的目的,普及了税法,以后注意一定多交税早交税交齐税不就行了吗?干吗问你们许多次都说我们是模范做得很好没有问题,我拿钱去交税补税还拒绝不要,这不是存心整人吗?
好比一只鸡,下了两个蛋,规定上交一个半蛋,这只鸡只交了一个,就要把鸡杀了呀?为什么不留着这只鸡,对它普及税法,让它多下蛋多交蛋呢?
再说了,一只鸡有疏漏,教育这一只就行了,还要把这窝公鸡母鸡都斩尽杀绝呀?
跟踪你个头!监视你个头!跟踪吧,监视吧,抓我吧,审问吧,把我弄个粉身碎骨我还是一个清清白白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好人!
去你的!
走!下楼去!不跟他们耗着玩儿了。
很快我们进了电梯。在关门的一刹那,那对“情侣”拼命挤了进来,和他们吵了几句,那个男人特别厉害,差点儿在电梯里打起来了。我赶紧闭嘴。人家是公务在身,我们惹不起。
那对“情侣”肯定心里想:“被跟踪了还不老实,你以为自己还是大明星呢?”
静场时,李治平问他们:“你们是哪儿的呀?为什么跟踪我们?”
那对“情侣”置若罔闻,两人又开始手挽着手玩手机,状态很是亲热。
“演得一点儿都不像。至少女的要说一句:‘这是刘晓庆吧?’一看就早知道是我。要知道我好歹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当着我的面表演,真是班门弄斧,孔子门前卖文章,够胆,佩服!”我心里这样想。
可能他们心里也这样想吧。
不过我真是蛮佩服他们的勇气的。已经被揭穿还能表演到底,完全实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论的重要表演元素——“当众孤独”。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要是在平时,说不定我会为他们鼓掌,开个玩笑什么的。可是今天我不能,也不敢。一是没有心情,最主要的我现在是嫌疑犯,我还跟他们开玩笑?找死啊?
一直以来,公安干警都是我的朋友,我有好多好多朋友都在公安系统工作。每次有活动都由他们保卫,看到他们我就有安全感,觉得他们好英武,好亲切,好出色,好了不起。好多次我被观众围观,生命受到威胁时都是公安干警救了我。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一听见“公安”两个字就发抖,一看到他们就害怕,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也许我真的是罪恶昭彰的阶级敌人,而自己还没有觉悟到认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