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出秦城后的第二天,我和我的“家庭羽毛球队”重返了羽毛球场。

想当年,我们家庭队——大哥大嫂和女儿,我,晓红还有靖然,全家披挂上阵,立下了赫赫战功:完胜了刚刚成立的“明星羽毛球队”。

可是今天,我“雌风不再”,跟斗扑爬,全身都湿透了。

一局15分,双打。

刚刚打到7分,还是8分?球拍掉在地上。我倒在球场地板上,感觉窒息。一口气透不过来,会猝死,要猝死!

所有人都围在我身旁,大声叫着:晓庆,晓庆,晓庆——!

终于,我的气息渐渐平稳。躺了几分钟。我坐了起来。拿起球拍,重返练习场。

当我正英姿飒爽,试图来个“刘式跳杀”的时候,凤凰卫视掌门人刘长乐走了进来。他亲手按下快门,拍下了“刘晓庆出秦城后”的第一张照片,全球首发。

照片上的我穿着红色羽毛球运动衣,容光焕发。而且还胖了。

出来那天的晚上,躲过媒体,我和晓红到了检察院,办理取保候审手续。手续完毕后,检察长对我说: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

听到这关切的语言,我愣神了两秒。哦是的,好的!我现在是“人民内部矛盾”了。

我到医院检查身体。身体居然比进秦城之前还要好,多年的胃病竟基本康复了。

是因为每天吃棒子粥这样的粗粮,是因为每天坚持跑步、洗凉水澡,还是因为看书学哑巴英语、打羽毛球?或是因为朝五晚九的固定作息时间?或是因为那每天清晨声声凄厉的布谷鸟叫?关秦城还有这么多的优点?

检查完身体,医生们请我吃了一顿饭。我麻烦了医生,医生反过来请我吃饭,逻辑有些颠倒。在医院所到之处,熟悉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上前来跟我握手。医生、病人、家属都驻足凝望,跟我说:你辛苦了!

几天后,马克西姆餐厅,姜文和朋友们请我吃晚餐。我到时他们早已经到了。

我走进门。姜文站起来。暖暖的灯光下,我们深深地拥抱。数分钟后。放开。姜文对我端详了一下,“挺好的嘛!”然后转头问大家:“是不是挺好的?”又看看我,“红光满面,挺好!我还叮嘱他们一会儿见到你谁也不许哭呢!”

我笑靥如花。餐厅里欢笑声一片一片。

陈佩斯、朱时茂组了一个大家聚会的局。朋友们都说,我哪是从号子里出来的?分明是才去了巴黎度假嘛!见到我的人都说我的气色怎么会比以前更好?简直不可思议。

陈国军,丽都饭店泰国菜,为我接风。和同行的北影老师一起,畅谈人生,展望未来。他曾托人往秦城给我带去过一些钱,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收到。在里面的日子,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奢侈。

所以,出来后我一定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快乐,活得健康。

秦城里,我就在想,出来后怎么赚钱呢?开出租车?我的技术不过关。方向感那么差。做生意?我已经发誓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所有公司都关门了,员工都鸟兽散了。再去演戏?可是我在取保候审期间,能拍戏吗?听说进去之前拍的新剧,都把有我的所有镜头剪了……

出来后晓红一直在寻找做临时工、小时工的机会,可是一时也没应聘上。

我和差不多情况、也刚被放出来的朋友聊过接下来的生存问题。朋友说:“听说可以领劳保。”

我赶紧问:“能领多少钱?”

他说:“大概一个月二三百块钱吧?但是要办手续、申请什么的,短时间内拿不到。”

但出来后的生活,总是有意外温暖。

开车等红灯时,我捂着脸怕人认出来,感觉自己臭不可闻不敢见人。只听见周围响喇叭,条件反射地四处张望。

看见了他们。

他们认出了我。

喇叭是冲我按的。

隔着车窗,他们递来笑容,并且纷纷向我做出“V”的手势。

那天晚上,我的车追尾了。司机下去和前面车主说好话,想私了。

对方同意私了。可是要付钱我们还真没有。磨叽了好长时间,前面车主人转头从车窗里看到我。一句话没说、一分钱没要就开走了。

我去买菜,和摊主几毛几分讨价还价。老板认出了我,说:“你随便拿吧,不要钱!”

好朋友郑明明,从香港来北京请我吃饭。她的一个朋友和我素不相识,一见面就先给了我一个红包,里面是钱。

这一天,刘文萍来了。她是重庆人,成功,智慧,真诚善良,仗义,麻辣俱全。我进去以后,她两肋插刀,为我呐喊呼吁,要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受我的牵连,她开创及管理的重庆饭店财务被查,7年账簿被收,至今还在有关部门,没有退还。她也因此不能再当总经理,索性下海经商,反倒风生水起。

一见面,她扔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现金。我看着她。

“拿着吧!20万。还得起就还,还不起就算了。”我站起来,收下塑料袋:“我一定会还你的。”

刚到北京闯天下时,我是个黄毛丫头。没学过表演,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一个人摸爬滚打。但当时自己是现役军人,毕竟每个月有50块钱的工资。现在,我的玫瑰园欠银行贷款几百万元,各项债务几百万元,法院罚款710万元,今天又欠了刘文萍20万元。

这就有小2000万了吧?还只是几笔清爽的大数。复杂的,是亲友们在我突然被抓后,病急乱投医,四处找人帮忙,承诺如果有一天我出来了,绝对会偿还的各种费用。

那天,曾经的房地产拍档陈新请我喝下午茶。

1996年,我们两个股东合作,在上海建造了居住小区——新明星花园。开发时我在,售楼时我在,赚钱时我进去了。又见到陈新时,“新明星花园”已经全部销售完毕。他已经是上市公司的大老板。

陈新向我表示了充分的同情及安慰,他说:“我们的新明星花园该分钱了。”

我说:“哦。”

“赚了不少。”

“好。”

他问:“我怎么给你?”

转着眼珠想了半天。我说:“给不了。我取保候审呢。以后再说吧。”我感激地看着他。

就他这一下子,我将来的生活有谱了。雪中送炭。好人啊。尽管,后来他的这几句话一直没有指望上。不过,我也自强自立了。其实,他还不如当时就给我数点现金,给些零花钱呢。几千块钱就好。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肯定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清理了公司资产。我把公司所有的车辆,除留下自用的一部外,全部送给了在我最困苦的时期一直坚持不懈营救我的朋友,和一直忠心耿耿跟着我的公司员工。

劫后重生。我对着将近两年来冒着风险,努力营救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亲友,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们。”在凤凰卫视吴小莉对我的访问中,我这样说。

“从现在起,只要看到需要帮助而且我力所能及的人,绝不见死不救!”同时我这样发誓并且宣告。

这一天,凤凰卫视吴小莉来访问。由于我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摄制组搬了灯光器材来到我家里录影。

“采访当天,摄影队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吴小莉写道,“布灯、设定机位,对于刘晓庆重回公众视线的第一次专访,各方都极为重视。

“我如约抵达采访现场,刘晓庆神采奕奕地出来相迎。

“第一眼见到她时,发现她清瘦了许多,但很精神。”

我清瘦了许多?我怎么感觉自己胖了?

我迎到花园里,与吴小莉握了握手。

“晓庆你好!”她问候说。

“这将是我的历史上难度最高的一次接受访问。”我说,“我们只谈风月,不谈风云——请进!”我把吴小莉迎进了房间。

回答访问时,我的心情复杂。感觉难度之大,和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一样。我是刚放出来的取保候审人员。如果表现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中断自由,再回到秦城去。可是凤凰卫视说,天下人都在关心你,你总得露个脸,给个交代吧?

许多事不想回答,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是我得说真话。

真话不能全说。我不想欺骗大众。假话绝对不能说。尽管由于直率坦诚我栽了无数跟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是要做我自己。

我坦言我的财务状况非常不好,债台高筑。目前百废待兴,我要重建家园。面对秦城事件,我承认我被打倒了。

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经有许多次被打倒。这一次是最惨痛的一次,差点爬不起来。可是,我绝不会被打败。

在我的电影生涯中,不走运的事情层出不穷,可以称为是中国电影界之“最”:

我主演的《原野》被禁了八年。

我主演的《无情的情人》在放映后被枪毙了。

我主演的《芙蓉镇》在拍完之后没有获得通过,一年后才解禁。

我主演的台湾中视电视剧《风华绝代》,由于我是全国政协委员,被台湾“新闻局”判了死刑。

就连我拍摄的第一部影片《南海长城》也只是在当时全国为数甚少的电视机里放映过一次。

另外,我主演的影片《神秘的大佛》不能参加评奖,《潜网》不能参加评奖,《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不能参加评奖,《一代妖后》不能参加评奖,《大太监李莲英》不能参加评奖……

还有,我写的自传《我的路》受批判,连我主持的电视节目《世界电影之林》也受批判……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秦城,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看到的一封来信:

晓庆,我是你的影迷,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在英国萨伦港的国家船舶博物馆里,陈列着这样一艘船——它下水以来,在大西洋上遭遇了138次冰山,116次触礁,27次被风暴折断桅杆,13次起火,但是,它一直没有沉没。

是呀,我就是那艘船。世界上哪有不受伤的船?只要不是“泰坦尼克号”就好。我已经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了。就闭上眼睛偷着乐吧!

出来后第一次去外地,是9月19日。

我被邀请参加第13届金鸡百花电影节,获得了检察院批准。

到达了银川。主办方让我做颁奖嘉宾,和谢晋导演走红毯。

走红毯?我可没有衣服啊!也没有钱买。找出一件家居衣服,已经是自己目前最像样的了。

红毯上,两旁影迷兴奋的喊叫声震耳欲聋。

后台候场时,前面是“百花奖”最佳女演员颁奖环节。

大银幕上,正放映着历届“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得主视频。

1987年第七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第十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获奖者刘晓庆(《芙蓉镇》)。

1988年第十一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获奖者刘晓庆(《原野》)。

1989年第十二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获奖者刘晓庆(《春桃》)。

在连续三次听到自己名字的同时,我听到大厅里响起一片长时间如波涛拍岸的真诚掌声。

接下来,是我为本届最佳男主角颁奖。

“你负责把奖品交到得主手里,然后紧紧握手,但不能说话。”我被这样告知。

本届最佳男主角是葛优。

颁奖时,我把奖杯交给了他,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光头,台下响起开心的笑声。

我和葛优从小就认识,和他父亲葛存壮合作了两部电影:《小花》和《神秘的大佛》。我叫葛老爷子“马尾巴的功能”。

这个外号源于葛存壮主演的一部电影《决裂》,他饰演一个教条板正的老师,这是他的一句经典台词。我叫葛老师“老嘎”,更多的时候叫“马尾巴”,“功能”直接省去了。

当着葛优的面也是一样。圈内常说,电影界无老少。我们是邻居。都住在北影厂宿舍。我经常去他家玩,和“老嘎”没大没小。不拍戏的时候,“老嘎”抱着他养的小猫过来看我。小猫十分可爱,就是需要照顾。我和“马尾巴”约法三章:小猫我负责和它玩耍,拉屎撒尿都在他家,吃饭当然也在他家。葛老师从来“哎哎”答应。

因为我出道早,辈分高,我让葛优叫我“小姑”。还有陈佩斯。他的爸爸陈强是我在北影剧团的团长。我和他们的父亲是同事。

金鸡百花电影节后,紧接着,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年的经典时刻到来了。

我主演的数部电影被列入百年电影经典影片,我被评为中国电影百年百位优秀演员、中国电影百年百名经典银幕人物。

一切都被载入史册。

“中国电影百年名人堂”首批入选25位电影人,我入选。

这25位电影人,其中13位已经故去,而余下的12人中我是唯一的大陆女演员。

中国电影人聚集在一起,人民大会堂里熠熠生辉。

国家颁发给榜上有名者奖状及政府特别津贴。我坐在边上的座位,四处张望,兴奋不已。前辈后辈们都来跟我握手,打招呼,纷纷说:“委屈你了!”

委屈?说的是我的座位吗?不委屈不委屈,挺好的呀!恍若隔世啊。

上台领奖时,领导给我奖状,握手。说了差不多相同的一句话:“你受委屈了!”

哦,原来说的是秦城啊。不委屈不委屈呀,已经做梦都想不到有今天了。

电影,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我为你付出一切,你给我太多回报。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没有钱,没有名,在人生低谷却一身轻松。我失去的是有价的和有限的,得到的是无价的和无限的。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每天醒来,发现自己自由地活着,感觉就是精神富豪。

我的人生就像是打台球,而我是一个技术不高的球员。我的经历,充分证明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哲学道理。时常发生的情况是:本来我想打这只球,吃不下睡不着去研究打它的战术,眯缝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全力以赴打出一球,结果球根本没有朝我希望的道路前进,它横冲直撞自由散漫地去了另一个地方,把别的我从未想过的球打进了洞里。而我还是得了分,分数甚至比我预想的还高。尽管不是我事先预想的结果,但我仍然是赢家。

时常路过我曾经拥有的房子,我会指着那些高楼说:

“看,那就是我的办公室!”

“看,这些,这些,都是我的房子!全部都拍卖充公了。”

“只是不知道现在都谁住里面了。”

就像是一个老地主,手指着失去的土地,怀念过去的天堂。更像是说别人的事儿一样。竟然带着几分炫耀,还有些微得意。

我的19套房产,除了一套流拍以外,其他房产都被拍卖充公了。我没有因此掉过一滴眼泪。身外之物,随它去吧!

有朋友说:刘晓庆要是我的女儿,我就让她去打官司。还有朋友告诉我,如果在出来之后的5年之内打赢了官司,被羁押期间的每一个月可以赔偿2000块钱。这样算来,422天,我在秦城的时间太短了。

谢谢朋友们,这事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么多人、这么多掌声都在认可我,为我不平,我还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呢?

我要用宝贵的时间赶紧去挣更多的钱。

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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