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重操旧业。出山再做演员。
请四方朋友放出橄榄枝,制片人都不敢请我。我刚刚取保候审不久,满一年时间还早,万一哪天不许我出镜怎么办?
直到这一天,制片人张纪中打来电话。他请我拍电视剧《永乐英雄儿女》,问我要多少钱。
我的电话差点儿没掉下来。“我可以吗?现在这个情况……你没有风险吧?”
“给你请过假了。在横店影视城拍摄。”
横店?横店影视城?没有听说过。我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啊!
要多少钱?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演出过。当然是越多越好。
不不不,给钱就好,别弄黄了,不要我了。
9月下旬,我签了《永乐英雄儿女》的片约,而且收到了第一笔钱。在这部剧里,我饰演明朝“交际花”锦娘,江湖人称九娘。
我欣喜若狂。从来没有过像这一次这样,让我觉得是真金白银。
“啪啦”一声,一个塑料袋扔在刘文萍面前。我叉着腰,神气活现地看着她。“20万!还你了!利息就不给了!”嬉皮笑脸地,我说。
传来薛漫风的声音:“刘晓庆就是刘晓庆,佩服!”刘文萍的老公竖着大拇指走过来。
他们夫妇借出去不知道多少钱,据说只有我一个人还。
而且,这么快就还了。
现在,玫瑰园的银行按揭早已经到期了。如果不尽快还款,房子就会被银行收走。一旦如此,我们就完全无家可归,只能流落街头。
还了刘文萍的借款,《永乐英雄儿女》这笔定金,就进入不了巨额债务的循环系统了。必须拼命挣钱。
出发,横店!
“不知道有多少记者在等你,数不清。你的航班号我们没有透露。”来机场接我的电视剧《永乐英雄儿女》剧务对我说。
到达横店的时候,我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大衣领子竖得高高,藏在一大群接我的人背后,像地下工作者,悄悄溜进了房间。
“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进秦城前名不见经传的横店影视城,现在成了电影电视拍摄的集聚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各路大腕云集。
装扮成历朝历代帝王、太监、农夫、大臣、妃子、皇后、妓女……各种造型的演员们,在大街小巷穿梭不息,让我刹那间想起了全盛时期的北京电影制片厂。
进秦城前是我的天下,出秦城后换了人间。
一大批过去没有听说过名字的男女演员们,在我失去自由的422天里迅猛成长。他们热得烫手,各领风骚,主宰了大大小小各个摄制组,筑建了新的王朝。
我开始漂在横店,跑码头挣钱。
我重新来到摄影棚。服装,化妆,灯光,摄影机,导演,监视器……一切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回忆。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演戏了,没想到又粉墨登场,回到这陌生而熟悉的环境里。
现场鸦雀无声。只有剧务人员在轻悄悄地工作着。静静地站在片场,我恍惚地环顾周围。领略着全新的感受,深深呼吸,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只听见外面导游用高音喇叭在向游客介绍:“这里是明清宫,是明朝的宫殿。刘晓庆主演的《永乐英雄儿女》正在里面拍摄。刘晓庆偷税漏税进了监狱,这是她被放出来拍的第一部戏……”
…………
一切就绪了。我坐到摄影机前。
导演喊:“预备——开始!”
我说了一句台词,脑子里突然雾气朦胧。只听见灯光小师傅蹲在地上给我打着反光板悄悄说:你跟过去一样漂亮。
向他报以感激的微笑,又重新开始。仍然,张口结舌说不了完整台词。冷汗浸透了戏服。
那天,我的拍摄没有完成。制片主任用气声挨个宣布收工。但是告诉大家先别离开,门外全是记者。他们“长枪短炮”地等了好长时间了。如果看见我们散了,晓庆就走不成了。
大家都没有动。
灯光设计师雷子到我旁边说,“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了发电车前。雷子说:“上车吧,这部车不会被跟踪的。”
我用大衣蒙着头,缩在椅子上,发电车穿过记者所在的人群回到了宾馆。抱着剧本,我消化了整整一个通宵。
第二天,我完全进入了状态。带着昨天发挥失常耽误了大家时间的满满歉意,我收拾起曾经失去的旧山河,抖擞出当年的雄风。
从这部戏开始,请我的摄制组络绎不绝。
都是客串。只要给我钱,我什么角色都演。
从一天50元,没台词只是“打酱油”的群众演员,到有两三句台词、一天300元的龙套,再到主要配角,我都尽心尽力地去演。
每天我准时到现场,安静地坐在角落。细细看剧本的台词,等待着拍我的镜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小姐,请喝茶”,我都要琢磨出十几种表现方案。
劫后重生,不知道多珍惜重出江湖的机会。不做没有创意的表演,是我一贯的追求。既然演出了,就要对得住自己的名字。
候场时一等就几十分钟、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二十个小时,我都兢兢业业地为新出来的年轻主演一遍遍搭词、走位、配戏。经常等了一天,拍不到我,回去酒店,第二天再来。
大家都惊诧昔日最大明星的工作态度,都感觉不好意思。可是我很好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感觉羞愧,也不感觉什么掉价。理应如此啊。
我的生命都是失而复得,能给我机会挣钱,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用家乡话说,在什么茅坑拉什么屎,到哪个山头唱哪个歌。能用自己的双手从头创业,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家园,我很幸福。
就这样,我在横店串戏、跑码头,从龙套到主角,一部戏接一部戏,用自己的作为,建立起了新的良性循环。
我被称为“横店第一漂”。大家都评价我形象好,职业道德好、角色表演好。无论大小角色都出人意料,还有影响力,有号召力,性价比特别高。我用自己的努力让市场重新认识了我。好口碑效应迅速向外扩散。我的新天下蓝图已经在我的手中展开……
2004年5月,我接到了北京市检察院的传唤。
离释放出来已经有一年时间。
一年来,我作为老板,投资者,制作并主演了21集电视剧《281封信》和62集电视剧《日月凌空》。
作为演员,我参演了《永乐英雄儿女》《江山美人》《宝莲灯》《京城四少》《我的兄弟姐妹》等电视剧。
我获得了“十佳影视演员”的称号。
获得了中国电影百年纪念每一种类的经典人物。
2004年5月10日,千里迢迢赶回北京,我又一次站在了检察官的面前。又一次看见神圣的国徽,穿着庄严制服的检察官们,心里百感交集。红旗下长大的我,无比热爱祖国的我,在同样的国徽下,曾经是被制裁的对象。
而今天,在同样的国徽下,我风尘仆仆,皮肤黑黑,眼睛亮亮地盯着执法者们。虽然,预感到他们有重大事情要对我宣布,而且,绝对不是坏消息,但是,心里仍然忐忑着。
检察长以洪亮的声音,宣读了给我的通知书。
通知书内容不短。我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解除取保候审。”
我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自由万岁!乌拉——!
这句话对我来说就是:不会再有法庭,不会再有宣判,也没有犯罪记录。我将作为一个清白的人,无罪!重返人间!
此时,我背负的“巨额”债务,已经基本偿还成为“大额”债务。
此外,公司还需要缴纳710多万元的罚款。
不奢望重返当年的天堂,只是必须要回到起跑线。29年前我一个人到北京闯天下,现在,需要回到当年黄毛丫头的境界。
几乎是当天,报纸上就登载了对我解除取保候审的消息。
各种片约再次纷至沓来。
谢晋导演再次向我发出了邀请。这一次,不是电影和电视剧。他请我主演舞台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这部舞台剧,根据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小说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著名导演白景瑞执导,轰动一时。影片插曲《最后一夜》广为流行,至今在各种晚会、卡拉OK反复传唱。
舞台剧用短短两个多小时,深刻描述了上海百乐门头牌舞女金兆丽,从绚丽到黯淡的人生抛物线。细致描绘了金大班历经繁华,到最后曲终人散,“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无奈凄凉。
接到剧本之前,我还以为金大班就是本名呢。看了剧本才知道,“大班”是职称,就是舞场的班头儿。金兆丽,才是主角的名字。
这部剧的班底非常强大,谢晋是总导演,儿子谢衍是导演、编剧。
谢衍在安徽农村插队落户时就已显示出文艺天赋,被调到县文工团,之后又到杭州市话剧团和浙江电影制片厂。1983年赴美国纽约大学电影系学习。学成归来后,先后拍摄了根据白先勇短篇小说改编的影片《花桥荣记》、周迅初登银幕之作《女儿红》以及励志电影《牵手人生》。
舞台导演是熊源伟,曾导演过世界经典名剧《哈姆雷特》;制作人是朱大坤,代表作品《商鞅》;音乐是陈钢,载入世界音乐史册的中国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作者;陈钢的父亲陈歌辛,是《夜来香》《玫瑰玫瑰我爱你》等歌曲作者,引领了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音乐潮流,父子二人都声名赫赫。
舞台非常考究。舞美设计王峻,制作了直径长达11米的圆形舞台,用986个齿轮来带动圆盘,再用两个巨大的马达带动齿轮转动,再用一个重达3吨的钢板压住圆盘,以确保这个巨大的圆盘在1分钟之内迅速转到演员面前。
我接下了这部舞台剧。挑战自我,开启了我舞台剧话剧三部曲的第一篇章。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准确地说是歌舞加话剧,是谢晋导演的舞台剧处女作,也是我的舞台剧处女作。过去在成都军区战旗话剧团,虽然演过话剧主演的B角,但都不是我的原创,追求的只是惟妙惟肖地模仿。
记得演话剧中的主角柯湘时,我去电影院看《杜鹃山》至少不下100场(当时样板戏电影全部免费观看)。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我不仅要在剧中演唱《玫瑰玫瑰我爱你》《梦中人》等上海怀旧金曲,还要在舞台上大秀舞技。剧中有三段舞蹈——两段双人舞、一段独舞,分别是探戈、现代舞和美国风味的爵士舞。在此之前,我没有经过专业舞蹈训练。尽管在音乐学院附中之前,我是想考舞蹈学校的。
我每天排练结束后练习舞蹈。同时,为了穿上纤瘦的旗袍,拼命减肥。十几天下来,我瘦得脱了相。一个排练前和我一起参加过新闻发布会、两个礼拜后来参加排练的演员,在电梯里碰见我,说了半天话,都没有认出我来。
我得穿着10厘米的高跟鞋,不仅要在旋转的舞台上站稳,还要在表演的同时不被观众觉察地警惕鞋跟不能踩进转台的缝隙里。
由于化妆师和我都来自电影界,缺少舞台经验,光是头套就在正式演出中被甩掉过N次,每次都得中断演出,进到后台把头发重新装饰好了再出场继续。
上海话剧中心精英演员们悉数出动,为我这个初试啼声的新手助阵。
彩排那天,我在侧幕候场时,谢晋导演对我说:“我们都没干过舞台,没想到一干就干个这么大的。”
经过60天的严酷排练,终于在2005年1月7日,舞台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上海首场公演。
首演当日,犹如一颗原子弹,炸翻了整个上海滩。千金易得,一票难求,盛况成为佳话。三场演出票开演前6天已全部告罄。
看过首场演出的观众好评如潮,争相传颂。每场门外等票的人群之多,不亚于场内观众。所有演职员请家人朋友看演出,包括我在内,一律自己掏钱买票,并且不打折。这部舞台剧我不仅没有赚钱,还心甘情愿地亏损了许多。
谢晋导演也是一样,自己花钱,场场必看。由于演出票被爆抢,从来不能按照行规给他留导演票。
谢晋、谢衍导演父子幸福、快乐地享受着他们的创作成果。就像失去战争的巴顿将军感慨“和平是我的地狱”,舞台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演出的灿烂辉煌,就是谢晋导演的天堂。
南京演出,由于爆满,有对兄弟只买到一张票。于是哥哥看上半场,中场休息时出剧场把票给弟弟,弟弟再进来看下半场。
新加坡崭新的榴莲剧场两场演出,上中下三层楼一张空座位都没有,尽管从三楼往下看舞台,只看得见我们一个个像小蚂蚁似的头顶。
“这部舞台剧会使谢导在原来的长寿年龄上最少再增加5年。”大家都这么说。我本人就由衷地对谢衍说过不止一次。
谁承想,公演才二十几场,谢晋父子相隔三个月,双双离世。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成为了谢晋、谢衍生命的“最后一夜”。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们的最后一道彩虹,也成为我永生的遗憾。
谢衍,是谢晋导演唯一健全的儿子。他高大儒雅,学识广博,富有才华,为人亲切和善,彬彬有礼,是与我交好的朋友。在大家眼中,谢衍是一位完美的人。
“金大班”排练期间,他除了现场监督指导、各种幕后管理之外,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给我送来他妈妈谢晋夫人亲手做的辣椒酱。
我和谢衍成了至交。
在他去世前不久,我在上海拍摄电视剧《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谢衍说他不太舒服,但坚持要来剧组探我班。那次见他,吓了一跳。刚开始根本没认出他来。他整个人骨瘦如柴,头发秃了,说话奄奄一息。
我惊讶地问他怎么啦,他笑笑说,没什么,减肥成这样了。
当时现场既闹又吵,时间赶得厉害,副导演、场务一个劲儿地催,我也没有多想,匆忙聊几句就拜拜了。就是多想也会觉得谢衍正当盛年,能发生什么?呸呸!没想到那次竟是最后一面。天妒英才!
接到报告谢衍猝然去世的电话,我立刻从深圳赶到上海。
第一次来到谢晋导演家,第一次见到谢晋夫人徐大雯。徐大雯老师是四川人,我的老乡,是谢晋导演背后的伟大女人。谢晋导演叱咤影坛几十年,她一直是他的坚强后盾。任何辉煌荣誉从不在前台露面。
徐老师除了自己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还要在家照顾四个(其中三个都不够健康)孩子,个中巨大包容牺牲不言而喻。
一进门我问:“谢导呢?”
徐老师说:“自从谢衍走了,他就一直在房间里关着,没有出来过。”
我问徐老师:“你还好吗?”
徐老师回答:“我不能倒,这个家得有一个人撑着。”
坚毅的表情,平静的话语,写这段文字的这一时刻在我面前清晰地呈现。从那一秒钟起,我和徐大雯成了莫逆之交。
进到谢衍房间,一张他的大照片出现在面前。音容笑貌,一如生前。凝神看了好久。眼睛瞬间一片模糊。
屏足气息烧了三炷香,向照片深深鞠了躬。忍不住的泪水不断滴到地板上。出得门来,谢晋导演竟然默默从卧室中蹒跚走出。我们一起坐在小客厅里的圆桌前,相对无语。
徐大雯老师又说了一次:“我不能倒,这个家得有一个人撑着。”
无措之间,我胡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大意是节哀保重之类的苍白无力语言,声音小得自己都没有听见。
起身告辞。谢晋导演坚持送我到楼下。再三谢绝,上前搀扶,被他强力推开。
出了一楼电梯。门口,谢导送我到车前。院小路窄,倒车几次不得。迂回曲折,车终于缓缓驶出大门,老人家一直伫立风中。
夕阳下银丝根根飘动,传递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声声悲啸!
一个月后,谢衍下葬。
他8月23日去世,9月23日下葬,整一个月。
谢晋导演没有参加葬礼。他没有前来和最心爱、最优秀、最看重、最寄重望的大儿子告别。谢衍提前走了。他带走了谢导唯一的希望及最后的生命之光。
三个月后,中国电影史上的一代枭雄,谢晋,《红色娘子军》《大李小李和老李》《舞台姐妹》《青春》《牧马人》《芙蓉镇》《鸦片战争》的著名导演,在参加完浙江上虞母校成立百年庆典的当天晚上,在家乡的酒店房间里,一个人孑然与世长辞,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谢晋、谢衍父子两代导演点燃的舞台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炽烈火炬,也在那一瞬间随之熄灭。
2008年10月26日,上海市宣传部举行了“谢晋遗体公开告别仪式”及“公开追悼会”。
追悼会那天,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各路人马纷至沓来。我从电视剧《云袖》拍摄前线飞到上海,满头满身大汗淋漓。
答应了剧组当晚赶回去,时间很是紧张。冲进追悼会现场,拎着大麻袋四处打听:“徐大雯老师在哪里?”被保安误拦过好几次。
在赶上来的团队带领下,我撞进了徐大雯的休息室。狠狠地抱了抱她,紧握着她的双手坐下来,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须臾,我把带来的麻袋塞在她背后的沙发上。“这是一些钱,给你和孩子们用的。”我说。
大雯老师看着我。没有推辞。
“好好保重。有任何事情给我打电话。”飞快地写下我的电话号码,交到大雯老师的手里。“我走了。有那么多客人要接待,别太累了。”
站起身来,掩住喷出来的泪水,奔出了房间。
到达追悼会大厅,众人让路。
带领团队三鞠躬。
缓缓地,我环绕了谢导的遗体一圈。
《芙蓉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携手合作时的各种画面一幅幅在我们中间翻过……谢导,你离开得也太快了些吧?刚哭完儿子哭父亲,你这是啥意思啊?抛下孤儿寡母,他们怎么生活啊?
离开追悼会现场,我飞回了横店。
第二天早晨,网上爆出头条:
“谢晋因为嫖娼致死。”
“谢晋和刘晓庆有一私生子,智障,取名叫谢虞庆,养在国外……”
我和徐大雯拍案愤起,共同将诬陷者告上了法庭!
做“横店第一漂”的时候,我同时串拍多部电视剧。我这个“拼命三娘”扑出了自己能量的极致。
这天拍摄《宝莲灯》间隙,我穿戴着戏妆出棚透气。突然,一个农村打扮的妇女拉着我的古装宽大袖子,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我回头揪了揪衣服,没有揪开。她又对着外面,稍大声地说了句什么。
“有事吗?”我回头问。
“……”
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还我们农民的钱……”
“什么?”我惊讶地问。
妇女胆怯地闭嘴了。
抬头一看,有录像机,不是影棚的。录像机后面有一个男人。我认识他,是我曾经的“晓庆牌”化妆品加工厂的厂长。哦,这个妇女是他的老婆。
这位厂长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们的一些化妆品都在他的工厂加工。
在秦城事件之前,我打算清理和关掉“晓庆集团”旗下一些公司,化妆品公司也在此列。听到消息后,这位厂长让他弟弟来到北京,到我的办公室。同时厂长打电话给我,要求提前把工厂的加工费打到弟弟的账户上。
我当即让会计办理了。
一个月后,这位厂长,就是哥哥,跳出来找公司要钱。财务把汇款单据给他看,说已经付给他的弟弟了,是他打电话让我们付的。
他说瞎讲。他本人没有收到,不知道弟弟账户这回事。
“给钱来!”
当然我们没有理睬。很快,他把化妆品公司告上了法庭。厂长所在地的法院以惊人的速度判决我们归还“欠款”,罚款56万元。并且效率极快地强制执行了化妆品公司的财产。
我清理化妆品公司时,公司负责人汇报说,当地法院已经来北京执行过了。
“哎,这件事不是早就处理完了吗?”我想着。钱也给他弟弟了,法院又执行过公司财产了,还有第三次啊?
化妆品公司已经停业两年多了,是有限责任公司,和我个人有什么关系?现在是在干什么?农民?那不是加工厂厂长和他的老婆吗?从认识起他们就不是农民呀?这太让我惊诧了。
剧务赶开了围观人群,悄悄对我说:“当地法院的执行人员来了,看你拍戏不想打扰就没来现场。想等你空闲了跟你聊聊。”
“好吧。”我点点头。
我一个秦城出来的人,还怕什么?
冒充农民?大不了拼你个人仰马翻!
别看我曾是号子里的人,还就见不得这样打着冠冕堂皇旗号干这种坑蒙拐骗的事不走正路的人!
老子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收工后。已经是晚上了。
沉默。
两个人。我和法官。
他面对我坐在桌前。我面对他坐在床上。
这是四川省法院来北京拍卖我的房产之后,一生当中第二次这样被法官谈话。
我开始诉说我的愤怒、我的不平、事情的真相原委。我的思路清晰,叙述有条不紊。自从出了秦城,除了在舞台与银幕上的表演,我是不会动肝动肠地去对待任何一件身外之物了。
耐心地听完了我的全部理由,话音落地一分钟之后,法官开始了他的观点阐述。
那是我一生中最深刻的教育课之一。
法官讲得有理、有力、有节,由浅入深,层层剥开。
曾经多少年前,在香港,一个业内资深著名大姐给刚刚红遍天下的我上了一课,教了我在娱乐圈先做人后做事的道理。这一课影响了我的整个演艺生涯,让我受益无穷。这一课影响我直到现在。
今天,法官又给我上了新的一课。
他告诉我说,现在已经过了说理的阶段了,要接受法院已经判决的既成事实;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有什么比平安更宝贵?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告诉我说,计划中会有人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演出进行时,现场打出“刘晓庆还农民的血汗钱”横幅,同时有摄像机照相机拍摄拍照,发给媒体。
法官说……法官还说……
我听懂了。法官说得好。
要是在两年前,这些劝说我是绝对不会进脑子的。
今天,我毕竟是进过秦城422天的人了。已经去鬼门关逛过一回。吃一堑长一智,我长大了。不,我成熟了。
世界上除了生死,任何事情都是小事。
如果是现在的我,1997年,亚运村的家,就不会因为50万被拍卖了。
“需要多少钱?”我问。相信此刻的我眼神睿智而透明。
“100万。至少。”我的眼神瞬间黯淡了。“——我们才可以做工作。”法官说。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几分钟都合不上来。“可是、可是我没有钱啊!我现在的债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还完。”半晌,我巴巴地说,自己都替自己可怜。
“写个欠条吧。”法官有备而来,变出纸和笔。“分期还款。这件事情就画句号了。”
“不过,”法官嘱咐说,“一定要准时还。”
停顿了整整十秒。接过纸笔,我痛快地在上面写下两个大字——“欠条”。
然后,我和法官商量还款细节:
鉴于目前的窘境及偿还能力有限,100万分为四次支付:
第一次,×年×月×日;
第二次,×年×月×日;
第三次,×年×月×日;
第四次,×年×月×日,全部付清。
就这样,我的债务凭空又增加了100万。
100万啊!不是1万,1千,1百,不是10块钱!
我这一只背上已经驮着一座债务小山的乌龟,又多了一张欠债条,更加艰难而缓慢地爬行。
之前几十年的奋斗已经被化为乌有。变成了负数。
今天负数又增加了,许多。
我得摆脱一穷二白,回到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