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以面目全非重启人生

一部电影并不仅仅是演技的试炼场,更是身心真正被感动的一个过程。这就是我拍摄电影《37》的领悟。

接到电影剧本《37》时,我正在24集电视剧《徐悲鸿》的拍摄现场,穿着窈窕精致的旗袍扮演徐悲鸿的前妻蒋碧微。

粗略看了一遍剧本,没有看到我的角色。询问了一次,回答说扮演主角奥优。

奥优?

再看剧本提示:

原生态的蒙古族老年妇女;

土生土长的蒙古族歌手;

善良心地洁净的蒙古母亲河的象征;

说地道的蒙古语……

再看演职员表:导演陈国新,香港。

他们剧本发错了吧?这是我的角色吗?我感觉有两个可能:

第一,导演根本不了解我,没有见过我,甚至没有看过我的照片;第二,认为我是演技派,无所不能。

我决定请导演来片场探班。见见我本人,或许他会打消念头。顺便,我也听听他的想法。

于是,花枝招展、袅袅婷婷的大家闺秀蒋碧微小姐,在北京国华影视基地,电视剧《徐悲鸿》拍摄现场,迎接了电影《37》的导演陈国新一行。

初次见面,陈导演对我的造型、身材及长相完全没有丝毫惊讶。他神态自若,轻松。我扬起了眉毛。

陈导演满头白发,笑容可掬,亲切和善,和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主人公“动脑筋爷爷”长得一模一样。酷爱卡通的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就是认定我无所不能。他不仅了解我,还熟悉我。看过我许多作品,他认为没有角色是我不能扮演的。

离正式开机没几天了。一定是请我去救场。外景地是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必须7月27日开机。那时的内蒙古最美,气候最好,牛羊最肥,阳光最充足,植被最绿。

天边飘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

不如我们草原的羊绒白。

啊哈嗬嗬咿,啊哈嗬嗬咿……

不如我们草原的羊绒白!

啊哈嗬嗬——咿!

怎么脑海里又浮现出国产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这首歌来?和在秦城小小房间里想到的镜头情景完全相同。那蓝天中一蹿一蹿的朵朵白云,和草原上一跳一跳的两位蒙古族小姑娘……

我开始沉思起来。

回到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时而摸着额头,时而托着下巴,细细地琢磨剧本。

缜密而清醒地摆出酷似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的pose,寻找自己本身这块材料和蒙古族老歌手奥优接近的任何可能性。

无论之前《37》剧组找过多少演员,现在剧本落在我的手中。

艺术片。有酬劳但绝不会多。应该有些许补助。这类题材能够拍摄就不容易,票房很有风险。佩服投资人的胆略。

我的工作日四十多天,可是要耗费我半生的心血积累。

我和奥优没有任何相同之处。要扮演她,必须去掉我的面貌、身形、表情、声音、语言、动作等等所有特点。

也就是说,抛弃任何驾轻就熟、百战百胜的成功表演方式。也就是说,为奥优手指头数得过来的几场戏,在银幕上翻天覆地地改变自己的一切?

首先,弄清楚自己的明显特征是什么。为什么观众一看见我就能认出来?

大家认识的我,是哪些地方让人熟悉?

蒙古族是什么特征?蒙古族妇女是什么特征?现代的内蒙古妇女是什么特征?一个草原上长大的老歌手是什么特征?

像那汩汩流淌的母亲河的蒙古族沉默而宽厚温暖的伟大草原女性是什么模样?她如何说话?

蒙古语言可以学,蒙古普通话她会怎么说?蒙古口音的普通话特征是什么?

奥优如何走路?如何赶牛车?用什么具体表情对待那些有着天籁之音的少年合唱团的37位小歌手?

还有,我能唱出地道原生态的蒙古长调吗?

…………

看剧本,看资料,看剧本,看纪录片,看剧本,看自己……冥思苦想。

电影《37》,讲述了一对不快乐的香港富有母女(杨采妮与林妙可饰),由于公务出差来到内蒙古大草原,遇到蒙古族老歌手奥优(可能是我饰演)和一群天然纯朴、无雕琢的内蒙古孩子,改变了她们人生观的故事。

脑海中的奥优就像过去老相机拍摄的底片冲印,从黑色底片逐渐显现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

终于!心目中的奥优会说会动,我看得见她了,我摸得到她了,我抓住她了!

大约十天之后,我给《37》剧组回了话。

我答应参演。同时表示,剧组如果资金有限,我可以自费。

我和杨采妮、林妙可都非常喜欢这个剧本。我们喜欢剧本的温馨主题,热爱自己的角色。我们三个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我不要酬劳,管吃管住就行。

但我也提出几个条件:

正式开拍前半个月,我要先到达呼和浩特体验生活;我要去呼伦贝尔大草原晒黑皮肤,和牧民们同吃同住;另外,给我一个随身会讲普通话、但要带浓厚蒙古口音的语言老师;还要请上了年纪的内蒙古妇女,把剧本中奥优的全部台词用地道的蒙古话念一遍,并录音下来,在到达的当天交给我;还有,替我在当地找几个与角色类似的原型模特儿,我要跟踪她们,和她们在一起。

《37》剧组立刻答应了我的所有条件。

同时,我给导演、剧组的造型设计、化妆师分别打了电话,细细和大家进行了关于奥优造型和化妆方面构想的沟通。

第二天,我和特邀来的化妆师去了牙医诊所。

当我取了牙齿模型,要求按照我拿来的图片那样替我做一副全套上下假牙时,牙医被震住了。他说:“做牙医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做假牙的。好好的牙齿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牙套?”

我回答说,下一个角色需要。

接下来,电视剧《徐悲鸿》我的戏份杀青了。

接下来,收拾行装,离开剧组。

接下来,去医院取了已完成的奥优牙套。

接下来,收拾行装,奔赴电影《37》外景地。

然后,躺在草原上曝晒,每天几个小时;

学习蒙语,学习有蒙古口音的普通话;

对着草原,扯直了喉咙大唱蒙语歌;

到牧民家喝奶茶、谈天、观察他们,尤其是老年妇女的生活方式及一举一动;

练习赶马车,拿着小鞭子发出马儿听得懂的蒙语指令:“走”、“快走”、“停!”

开拍那天,我提前5个小时起来,和化妆师实施大家研究好的方案。

我剃掉了眉毛,剪短了睫毛,已经晒得黝黑油亮的皮肤上再涂上厚厚的深色粉底。

用透明纱布将鼻尖提起,改变鼻子的形状,再放上特制的假牙套。

套上头套,梳成一条到脚跟的花白头发的长长大辫子。

最后,穿上服装组为我定制的胖袄。

罩上蒙古长衫,穿上毡靴。

系上腰带,戴好配饰。

挽起袖子,把手臂和手掌涂黑。

一个我理想中的原生态蒙古族老年妇女的形象出现了。

到了拍摄现场,我下了车,站在自己的车边。

晨光中,导演、摄影师、灯光师……剧组人员奔忙着。

看见我的车,副导演跑过来:“嗨!刘老师到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是呀。我就是刘老师呀。”

刚开始戴假牙套,说话不利索,每个字都透着风。

副导演看我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刘老师,我还真没认出您来!”然后他回头对导演喊:“到现场到现场了!”

那天,拍摄我和林妙可及内蒙古小演员在教室里的戏。

远远听见导演在跟大家说戏。

“你们知道刘晓庆吗?”导演问。

“知——道!”孩子们齐声回答。普通话比我标准。

“怎么知道呀?”

“宝——莲——灯——!”

对。电视剧《宝莲灯》。还有第二部《宝莲灯前传》。我扮演王母娘娘。

这两部电视剧据说中央电视台几个频道反复播了四十二遍。

我走进教室。现场鸦雀无声。

林妙可演一个香港来的汉族小姑娘,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牢牢地盯着我。

收工后和陈国新导演及小演员们去地摊上吃羊肉串。

我卸了妆,洗干净了脸,秃眉秃眼地和大家一起狂吃。林妙可吃了38串,我吃了59串。

林妙可看着我说:“原来奥优是这个样子的呀?我爸妈说你是最漂亮的女人!”

很快,我和林妙可都患上了花粉过敏症。

由于拍摄地在草原中心,是过敏源的始发地带,我们俩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鼻子痒眼睛痒,不停地咳嗽打喷嚏,脑袋瓜子疼,哪儿都不舒服。最严重的,是在镜头前睁不开眼睛。

“工伤”,使我们就快要拍摄不下去了。

那天,我们俩都去了医院,到了闻所未闻的“变态反应科”,一人按照体重打了一针。第二天,全好了。成为正常人了。

影片杀青的那天,拍摄我扮演的奥优带着内蒙古小歌手们,唱着《阿拉吉》,在马路边送别杨采妮和林妙可,看着她们上车远去。

排练开始。

我刚刚唱了一句,所有演员都哭成一团。采妮和妙可飞奔下车,我们拥抱着不能分开。拍摄工作竟然因此停顿了……

电影《37》放映以后,如我所料,票房确实不尽如人意。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来宣传。可是,这部影片的参与,使我重启了人生。

奥优这个角色,为我扮演过的人物谱上增添了一个迥然不同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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